他忍住不去想即将会发生的事情,阖上眼眸,生怕泄露眼中憎恨。
被传世镜送入莲花台时,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死期,开始回忆这辈子少有的、乏味的经历。
他身负妖脉出生,自有记忆开始,他和一群小妖怪,生活在一片山林。
说来奇怪,所有妖都有原型本体,比如虎妖的本体是老虎,豹子精可以变成猎豹,连鸟妖,都有自己的本体,只有晏潮生没有。
他有意识时就一副凡人男孩七八岁大的模样,以前的记忆全没了,除了身覆漆黑鳞片,看上去与凡人无二。
妖怪们向来以实力为尊,晏潮生模样看上去柔弱可欺,所有妖怪便都想从他身下撕下一块肉。
晏潮生已经想不起来那些艰苦的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他讨好逢迎大妖,任由他们踩在他弱小的脊背上。屡次奄奄一息,还挣扎着给人磕头。
他忍辱过来,挣扎活下去,不怕辛劳,不怕吃苦,日夜不停地修炼,终于,他的法力比山林大多数妖怪强,不用被人踩在脚下,也不用担心会被吃掉。
可渐渐的,他越长大,需要的食物越多,胃里像个无底洞,山林中能跑能动的被他吃光,他饿得难受,想要去别的地方寻找吃的,收服的妖怪小弟们拦住他,个个摇头,说不可以。
他们说,如今这世间,仙界为大,自上古帝君相柳没落后,散落八荒的妖怪们,个个夹着尾巴度日。
神仙们看不上法力低微的他们,不屑于收服他们,可若他们敢沾染其他土地,不说仙人们,光是道士,都会收了他们。
晏潮生只好忍住饥肠辘辘,依旧蹲在山林修炼。
但不是所有妖都像他这样能忍,终于有一日,有妖怪踏出山林,没多久,就在道士的符纸下,惨叫着化作飞灰。
一日又一日,山林的妖怪越来越少。
晏潮生不再坐以待毙,他出去找出路,几只跟着他的妖怪同他一起,战战兢兢走在人世间。
他们认真做了伪装,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道士,晏潮生一开始不欲伤人,他知道一旦杀人,就是一条血腥的不归路。他被关在笼子里,听见道士们轻蔑嘲笑。
“以为穿上衣衫就能当凡人,畜生就是畜生,注定为非作歹,为祸苍生。生来低贱,也就死后,还有点价值。”
道士们看过去,妖怪们瑟瑟发抖缩在笼子中。
“这个皮毛不错,许是能练一件护体法器。咦,那个妖怪的牙齿许能作利器。”
“师兄,还有这个小崽子,没想到运气不错,逮到一只人参精,炖了必定功力大增。”
轮到晏潮生,为首的道士皱眉打量了一会儿:“别无所长,把他眼珠抠出来,再挖了内丹吧。”
晏潮生眼里泛出血腥和冷意,他掰断笼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道士们的血在他脚下淌了一地,道士们死了,晏潮生被各大修仙着追杀,说他恶贯满盈,劣根不改。
晏潮生屡次逃出险境,但身边的妖怪们却没有他这般好运。他们追随他,晏潮生却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更甚至,没办法保住他们的命,杀了小道士,总会来老道士。
依旧应了当初的命运,有妖被剥了皮,有些被拔了牙,最惨的,便是挖了内丹,锁住魂魄。
最后一次,身边的小妖为了救晏潮生,全部死了,只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晏潮生抢到一只小狼妖,背着他逃跑,狼妖眼眶里带着泪,气若游丝说:“老大,你去修仙吧,听说妖也可以修仙,修了仙,就能活下去,不用挨饿受冻,也不会被所有人觊觎内丹,能做一方帝君,受万千香火供奉。老大,你今后要凶一点,凶一点,别人才怕你。”
说罢便在晏潮生背上断了气。
晏潮生沉默点头。
那以后,他开始努力求仙问道。小狼妖的话在耳边,晏潮生受了许多苦,碰了无数次壁,终于,三年前,空桑仙门大开,要在八荒广收弟子。
晏潮生匍匐在他们脚下,把头都磕破了,终于换来一个测试的资格。
他心生向往:若能拜入一位师尊门下,从此就能受到尊敬,踏入仙途。
晏潮生通过重重考验,比所有新弟子法力都强,却在测验血脉时,那人摇摇头:“妖脉弟子,只可干杂活,不可拜入仙门,你要么自行离去,要么站在那一处,等候安排。”
晏潮生心里生出无尽失望,到底没舍得走,领了牌子,选择留在空桑。
他被分配去守仙境入口,他听说,三年后,空桑会有一场大比,只要是空桑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弟子,若能参加,有优异表现,或许被几大家族的仙尊们看上,有机会破格收入门下。
为了这个机会,晏潮生不顾寒霜雨露,日日守在空桑入口,兢兢业业守卫空桑仙门。
晏潮生害怕出半点差错,丢掉这个宝贵的机会。
有时候他抬头,仙气袅袅,往上看是万重天,是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属于一个男人的无上野心。而一旦低头,往下便是无尽深渊,是那些死在他身边、被挖了内丹的累累骸骨。
晏潮生不想步小狼妖后尘。
他要赢大比,哪怕最后一个仙力不怎么高强、地位也不高的仙君愿意收他做弟子,他也会感激不已,一定好好侍奉师尊。
春来秋去,抱着这一线希望,眼看这一日越来越近,却什么都被毁了。
因为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他日夜不停修炼出的修为被废,经脉寸断。
多可笑,只因她是少主。她是天上云,他是任人践踏的地上泥。
被扔下来,感觉到她的打量时,晏潮生趴在地上,控制住自己憎恨的双眸。
熬过那么多风霜雨雪,人间数不清的悲苦岁月,连修真门槛都没摸到,就要这样死了吗?他心中痛苦又不甘。
赤水琉双会怎么对他?
干脆利落地灼魂,还是像白羽嚣那样慢慢折磨?
没多久,一只秀气小巧,绣着灼灼海棠的鞋,踩在他肩膀上,就要用力蹬的时候,晏潮生睁开了眼。
晏潮生不愿把自己难看的躯体暴露于人前,不论是谁。他知道,在所有人眼里,这具包裹着蛇鳞的身体并不好看。
想起那些道士看着自己漆黑蛇鳞嫌恶的目光,反正也要死了,世上还无人会替他殓尸,不妨死得体面些。晏潮生咬牙整理好了衣衫,这才有空应付她。
入目一张令人作呕的丑脸。
都说仙界出美人,也的确如此,晏潮生守在空桑,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好看的仙子。
可眼前这个,上古高贵的赤水氏,却丑得令人一言难尽。
也不怪晏潮生不信她是空桑少主的话,换作任何长了眼睛的人,恐怕都不信。
传闻空桑少主,年纪虽小,却是万年难遇的美人,姝色无双,这张脸,也当得起姝色无双?
晏潮生强忍疼痛,都做好和她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却不期然,听见她说,“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好听极了,和她的脸半点不符。
晏潮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深知赤水琉双和白羽嚣都又毒又坏,他当即出言拒绝。
本以为她会暴怒,没想到她眨了下眼,就此作罢。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把他拖了过去。
晏潮生全身紧绷,看来她仍有折磨人的兴致。他心中冷意泛滥,十分憎恨自己此时的无力。
要是能更强大些就好了,又强大又凶狠,今日就不会心高高悬起,任她摆布。
她掐了个决,晏潮生等待着身上疼痛来临,白光闪过,他脏污的衣服干干净净,血渍也没了。
晏潮生无法控制地,大口地喘着气。
意识到少女没有折磨他,反而施了一个清洁术,晏潮生抬起眸。
漆黑的九思潭,在晏潮生眼中和白昼并无区别。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妖瞳足以忽略一切黑暗,本来黑暗才应该是他生存的地方。
她没有碰他,给他在狭窄的莲花台留出一片空地,兀自修炼去了。
晏潮生有片刻不解,就这样?
他等待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有别的动作,疲惫和疼痛侵袭,晏潮生无力地垂下长睫。
比起被扔下来前,身上舒服干净了不少。
晏潮生没出声,只要赤水琉双不想起自己,也许他能活下去。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晏潮生握紧拳头,他憎恨这样提心吊胆,把命运交给别人的感觉。
一如当初小狼妖和其他妖怪的死,他什么都做不了。
绝望与恨意让他忍不住思索,若是自爆没了修为的内丹,够不够让她也受伤?
死了也得咬下她身上一块肉。
可是还没等他自爆内丹,少女掌心光芒柔和,覆盖在他身上。晏潮生如置身在轻柔水雾中,绿芒拂过的地方,一点点平息了他的痛楚。
他的身体因为治愈而不自觉颤抖,银色冷瞳划过一丝恼怒和茫然。
她到底想做什么?把他害成这样,毁了他最后的希望,现在不仅给他清洁,划出一小块地盘让给他,还为他治白羽嚣弄出来的伤。
他紧握的拳头发疼,直到身上不那么痛了,晏潮生依旧没有明白她的用意。
真的不杀他吗?
他的血止住后,在莲花台上待了三日,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晏潮生清楚,赤水琉双虽然法力低微,可她到底有赤水氏仙脉,如今想杀他很容易。
她闭着眼,一张脸怎么看怎么难看,唯有长睫,如扇轻盈。
晏潮生隐隐有种感觉,她或许连他在旁边这件事,都忘了。
晏潮生瞳孔变幻,因伤重化作银色的瞳孔,在伤势好转一些以后,终于能变成正常的漆黑。
他垂下头,心中充满警惕与憎恶,她与白羽嚣一唱一和,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必定有所图。
不管是什么,他冷冷地想,她不可能得逞。
*
对琉双来说,如今修炼是生命中头等大事,她没有关注晏潮生打量她的眼神,一心一意观察原主的灵髓。
对于天生仙脉来说,灵髓决定了一个人的资质根骨,灵髓颜色越纯净,根骨越好。
琉双分出一丝仙力,探查原主的灵髓,原主的灵髓是纯净的冰蓝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快要透明。
灵髓会越修炼越明亮,这样淡的灵髓如同明珠蒙尘,无法发挥出赤水氏仙脉本身的实力。等日后它越发明亮,就可以越来越强大。
琉双努力吸纳仙力充盈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效果,仿佛有一只手,将上面的灰尘拭去。
琉双欣喜自是不提,她身上泛出浅浅一层冰蓝色雾气,轻如丝絮。
过了一会儿,琉双发现情况不妙。
她虽然能往身体里容纳仙力,却不能很好地调度它们。体内仙力乱飞,一时间莲花台仿佛飘散着蓝雪。
琉双有些后悔,不该修炼得这样急切,原主的身体习惯了不疾不徐,现在修炼进度加快,身体无法适应,隐隐有生出心魔的趋势。
琉双努力试图控制暴动的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