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所归。
“陛下,该起了。”
澄澈清缓的少年声音低低唤着,少年拨了拨香炉,袅袅香烟缠缠绕绕,层层纱帐中的女子,微微抬了抬眼眸。
“唉呀,午间稍微一眠便起不来了,真是疲乏。”金玉露长长叹声,在少年的服侍下坐了起来。
薛奉恭敬地垂着眼,温顺地询问着:“那陛下可否要再歇息一刻?”
金玉露无奈地摇了摇头,纤细素白的玉手抚上薛奉阴柔俊朗的脸庞,有些宠溺地笑起来。
“不必了,奏折该看不完了。”金玉露偏头在薛奉唇上落下一吻,“有阿奉在,也算不得多疲乏。”
薛奉脸上不显,心头却是极为轻快愉悦的。他仰起头来对着金玉露笑了笑,侍候她起身更衣。
从前,在女皇还不是女皇,金玉露还只是长公主时,薛奉便跟随她身边了。只是那时候桎梏许多,他不得时时跟随身侧。
可如今不同了,圣上一旨既出,天下无人不从。
金玉露喜好华丽珠翠,薛奉服侍着陛下穿上一身靛蓝刻金浮光锦衣裙后,也须为她挽长发为髻,再替她选出与衣裙相配的珠玉金饰簪上。
从前薛奉当然是不懂这些的。
但为了能让陛下喜欢,为了能替代掉她身边其他的近侍女官,寡言少年郎默默学起了挽发髻,簪珠翠,画得一手远山眉。宫中人人都惊叹少年郎这般手艺胜过宫中无数姑姑,可无人知他为此日日夜夜苦练了多久费了多少心力。薛奉所愿,不过是愿金玉露眼中除了江山万里,也能有他些许身影。
从侧殿走回勤政殿正殿,金玉露坐在书桌前看起了折子。薛奉为她斟一杯沏好的西山白露,奉到桌上,待到金玉露看完一本折子皱眉欲批时,薛奉也已磨好了朱墨,双手奉上金玉露惯用的狼毫笔,眉眼低垂。
金玉露即位数年,未曾婚配。可皇帝身边怎会缺人,丰神俊朗的公子们来来往往,最终一直陪在皇帝身边的,唯有两人而已。
若说宋微萤是陛下最凌厉趁手的一把刀,那薛奉就是陛下手边最柔和妥帖的一张帕,杀人多了手上总会沾血,用丝帕擦上一擦总是好的,可无论是刀还是丝帕,都不过是女皇的一件器物罢了。
譬如宋微萤,十六岁便坐上了玄甲军统领的位置,还没坐上两年就为了华仪公主金銮死谏,极力反对和亲,枕雪被霜领兵死战一月,提着那不知好歹要求娶华仪的蛮夷头颅扔到金銮殿上来,只为博华仪公主一笑。
华仪公主当然笑了。此后任她在朝堂搅弄风雨,沉默寡言的玄甲军统领始终立剑守在她身后,一路将她稳稳地扶上了皇位。金玉露未曾想过婚配,但却选择生下了宋微萤的孩子,甚至将这孩子册为皇太女。女皇风流多情,若说最爱谁,当然是年少相知的宋微萤。
薛奉心里很清楚,比起威震边疆的宋统领宋将军,他薛奉自然算不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因了华仪公主一丝的悲悯,不过是她滂沱大雨里从路边捡起的一条病弱的幼犬罢了。可宋微萤一年到头能在京几月?日日随侍陪在金玉露身侧的,唯薛奉一人而已。
薛奉的睫毛微微颤动,金玉露的衣袖从他眼前一扫,香风掠过,他的心也轻快了起来。
被金玉露在大街上捡到时,他还只是个虚岁十二的孱弱孩童。原本是富庶人家的小公子,可他父亲嗜酒好赌败光了家业,树倒猢狲散时,病怏怏的小公子就这么被裹着草席扔在了大街上。大雨冰冷,可小公子的身体却滚烫得厉害,他呆愣愣地想着他从小病弱鲜少出门,尚未来得及看这世间的好风光,未曾想却是这样收场。
刚刚出宫建府的华仪公主就是这么把他捡回去的,而他在这位天家最尊贵的公主身边,也捡回了一条命。大病初愈的羸弱少年跪拜在千金难买的华服之下,嘶哑颤声着说要侍奉殿下一辈子。
“是吗?你叫薛凤是吗……”十五岁的华仪公主端着茶盏勾唇一笑,“这个凤字嘛,不大合适,不如改叫侍奉的奉吧。”
十五岁的金玉露个性暴躁顽劣,十足十是存了折辱他的意味,可羸弱的少年振袖一拜,便这么应了下来。作为薛奉,已然过了十载,后宅中病弱的小雀飞出了一方天井,腥风血雨辗转之后,竟也飞进了大衍皇宫。
没有金玉露,宋微萤依然是大衍的玄甲军统领,可若没有金玉露,薛奉便已化作一抔荒郊白骨。他这一生都已经无法再离开金玉露了,他想,大约陛下也是能体会他这番心意的。
金玉露起初待他并不算好,她身边大把的贴心女官,待他不过是待小猫小狗一般。可年深岁久,薛奉把他一生的心力都用在了讨金玉露的欢心之上。春风吹几度,青草漫野生,瘦弱的孩童也长成了挺拔俊逸的美少年,经年的耐心与赤诚终究打动了金玉露,向来喜欢野心勃勃男人的女皇,也将他揽入红帐之中。
薛奉微微抬眸看了一眼伏案于桌前的金玉露,在她还是华仪公主时,她便是大衍人尽皆知的美人,又是皇后嫡出的公主,能尚公主成为华仪公主的驸马,哪怕是舍去一生的前程,也是京中贵公子们高不可攀的美梦。甚至连北蛮首领,也因贪图华仪的美貌,招致玄甲军的灭顶之灾。可皇帝一直拖着不愿意将华仪的婚事提上日程,再到后来,华仪公主拿着传位遗诏手刃秦王,美人嗜血,便成了大衍的新皇。
起初也有人全当她当初暴雨夜带兵斩杀兄长是小孩子意气,试图摆布这位十八岁便登基为帝的女皇。可金玉露岂是任人摆布的,既然能心狠手辣手刃兄长,便也能搅得朝堂一阵血雨腥风。
薛奉想,她便是命定的女皇,天生就是要统御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