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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利加端坐在高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之中。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自从弑杀公爵之后,有人向她宣誓效忠,也有人趁乱逃走。不过没关系,她记不住那来来往往的许多面孔,也不相信老爷夫人们在这种私密场合下的誓言。
    眼前似乎笼上了一层拨不开的纱,把映入眼帘的景象打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她不愿去看角落里母亲残破的尸体,更不愿去思考前路。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物,也得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公爵之位。
    仿佛恶魔的馈赠。
    “大人,是否为您传唤医师?您的伤口需要治疗。”一个略微沙哑的男声打破了沉寂,咬字奇特,仿佛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穿着全套轻型铁甲,维尔利加坐在高台上,还需要仰视才能看见他面甲后的眼睛。她对父亲的侍卫们没什么印象,反正他们穿得都差不多。
    “不用。我累了,需要休息。”维尔利加吩咐道。
    她这才注意到身上几乎拧碎了半边胸膛的狰狞伤口,粗略估计一下伤势,肋骨可能断了几根,脏器可能没几处是完好的,但奇迹般地,她还活着,而且似乎感觉不到痛苦,浑身都轻飘飘的。
    她伸出脚尖去够地面,但那侍卫犹如铜墙铁壁,挡在她面前。
    “大人,您的伤口需要治疗。”他固执地重复。
    维尔利加刚想训斥这不听话的仆人,侍卫突然不由分说地脱下披风将她裹住,打横抱起。
    维尔利加有片刻愣神,然后便随他去了。全套铁甲给侍卫带来了一种非人感,反而消弭了少女的紧张。她太累了,失血的眩晕与迷药的后效相互迭加,终于在铁甲环绕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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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利加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松快,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甚至连道浅淡的疤痕都不曾留下,她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门外很快将响起母亲无奈又宠溺的呼唤。
    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冻得少女轻微打了个哆嗦。
    她骤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间陌生的房间中。
    她位于高塔之上的卧室是一个圆形房间,物品屈指可数,有两扇斜开的小窗户,窗下是衣箱和书柜,另一面有个小壁炉,壁炉上总是放着母亲亲手烘制的饼干。壁炉前铺着柔软的羊皮地毯,她可以赤脚踩在上面跳舞,或是不顾及礼节地趴着看书。小时候她训练偷懒被罚禁闭,便是关在这间卧室里,那时这里还空无一物,关得久了,反而和禁闭室生出了感情。后来母亲自请独居高塔,维尔利加便将它布置为卧室,远离主堡的彻夜喧嚣。
    而她现在身处的房间宽阔而奢华,仅仅是铺着丝质床品的大床,就能容得下四五个人打滚,雪狐皮地毯覆盖了每一寸地面,墙上悬挂着整副龙翼骨架,那是连诸神殿都禁止买卖的珍品,更别提数不尽的金银、宝石、孤品,堆了满地,几乎无处下脚。
    毫无疑问,这个肤浅的房间属于前公爵大人,甚至弥漫着公爵身上消散不去的酒精与情欲的味道。
    尚且鲜明的记忆骤然复苏,维尔利加胃中一阵翻腾,忍不住剧烈干呕起来。
    剧烈的动静惊动了一直守在门口的高大侍卫,他不管不顾地冲进房间,连踢倒了一摞黄金饼都没有在意,见到少女后又手无足措,只能小心翼翼地拍拍她的背。
    少女挣扎着想从丝绸堆里爬起,但她的手脚开始痉挛,几次坐起又倒了回去,最后她放弃了爬起,挪动身体向外滚,翻落而下。与预想中落在雪狐地毯上的触感不同,她撞到了一个相当坚硬的金属制品,磕得头晕眼花,半身剧痛。
    剧痛撕开了萦绕不去的回忆,干呕终于停止,维尔利加喘着气,艰难地站了起来。
    “请您恕罪……在下、在下不是有意的。”侍卫本意是想接住摔落的主人,没想到反而弄伤了她,幸好最后一刻他伸长了手,手甲上的倒刺险险避开了主人脆弱的身体。他急忙退后,站在离少女叁步远的地方,低下头,声音艰涩。
    “又是你。”维尔利加觉得有点棘手了。怎么翻来覆去就只见到这一个人?“管家呢?侍女呢?医师呢?幕僚长呢?”
    侍卫语塞,喉咙里发出两声低低的呜咽,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目前复杂的局面。
    “其他人大概逃了吧。只有您忠诚的幕僚长,还兢兢业业地守在岗位上。大人,是不是该考虑给他加工资呢?”
    威廉堡公爵的幕僚长兼维尔利加的启蒙老师,泽维尔学士,披着他洗得泛白的旧长袍,懒懒散散地飘进了房间。
    自从和母亲搬出主堡,维尔利加再没见过这个看起来迷糊、实际却精明得可怕的幕僚长,她对这个人有种骨子里的惧怕,哪怕幕僚长从不训斥和惩罚她,他甚至不在乎年幼的公爵小姐能否理解贤者们艰深的理论,只会在她发奋学习的时候顺走她最喜欢的甜点。
    但洛尔普希公爵的每个重要决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后来公爵沉迷享乐,领地内外大事便全权交由幕僚长定夺——幕僚长气得在公爵面前掀了桌子,于是得到了用于招募助理的大笔资金,不过至今仍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逃走?为什么?”维尔利加不理会幕僚长的涨薪申请,这只是他的口头禅而已。
    “大人,您昏迷了七天七夜,可能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幕僚长摊手,“简而言之,作为杀害了前公爵的凶手,您需要接受诸神殿的审判,在此之前,诸神殿并不承认您的继承权。所以一夜之间,您的父亲多了六七个来自不同家族的私生子,他们已经集结兵马准备来继承爵位了。还有叁四个家族跟着凑热闹,祖上多多少少都跟您父亲有点仇——哦对,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您看起来真的快死了,于是我准备葬礼的时候,把您的份也备上了,不过可能有哪里走漏了风声,现在城里都在传您的死讯呢。”
    维尔利加瞪着幕僚长满面倦容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干巴巴地问:“既然情势这么糟糕,您为什么不跟着逃走呢,泽维尔老师?”
    “如果您报销路费的话,我下午就走。”幕僚长从善如流地答道。
    维尔利加知道深究下去也得不到答案,索性接受了幕僚长的效忠:“现在我是威廉堡的主人。既然老师选择坚守岗位,继续做威廉堡的幕僚长,那么,向我谏言吧,您一定想到了破解局面的办法,才会任由我的死讯流传,不是吗?”
    “所以您会给我涨工资吗?不然奖金也行?”幕僚长充满期待。
    维尔利加没想到他会在奖赏问题上纠缠不休,边披上侍卫拿来的外套,随口答道:“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喜欢什么,随便拿去一件,就当是预付的奖金。”
    “随便一件都行吗?”
    “我说话算话。”
    没有听到回话,维尔利加疑惑地望向穿衣镜中幕僚长的倒影,敏锐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
    “如果这里没有想要的,去宝库里自取一件也可以。”她大度地补充道。
    但如果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比如她的爵位,维尔利加也不介意裁撤幕僚长一职。
    幕僚长立刻笑逐颜开:“不用不用,这房间里的东西就够好了。您可不能食言呐大人!”
    “请允许我先向您展示一些东西。”幕僚长殷勤地托起少女的手,引她走出门,“您的父亲,留下了许多宝贵的遗产。”
    石阶蜿蜒向下,沉入地底,维尔利加跟随幕僚长,经过无数个岔路口,来到一架储魔石驱动的升降梯前。侍卫被要求留在上面,维尔利加和幕僚长则乘坐升降梯继续向下。随着轿厢的下降,宏伟的地下要塞在她面前徐徐升起。
    幕僚长观察着少女的脸,不错过每个细微的表情,一边介绍道:“黑暗时代,先辈们为了躲避翼族的侵袭,建立了数以百计的地下要塞,每座要塞都足以容纳十万人生活,如果是纯军事要塞,规模则更大。但它们都随着旧时代的结束荒废了,如今,找得到入口的古要塞只有两座,都作为考古遗迹被控制在诸神殿手里。我们很幸运,在威廉堡地下发现了一座没有记录在案的古要塞,保存完好,功能齐全,甚至保留有黑暗时代的守护魔法阵。虽然只是小型要塞,但容纳五六万人不成问题。”
    “很壮观。”维尔利加率先走出轿厢,不动声色地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但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另一座堡垒。”
    “我明白,您需要的是武器。能够保卫领土、手刃仇敌的绝世武器。”幕僚长在一扇高耸的铁门前停下,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双手递上:“这扇门里有您想要的东西。”
    出乎维尔利加意料,沉重的精铁大门开启得很顺畅,没有丝毫阻滞,似乎经常受到养护。她默念咒语,掌心点亮了一团光球,刺破铁门内粘稠的黑暗。魔法波动触动了古老的机关,从她的手边开始,自下而上,无数翎晶壁灯次第点亮,冷色荧光照亮了密闭的空间,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间堪称恢宏的大仓库。几人高的木架如梳齿般遍布整间仓库,各色魔药整整齐齐排列其上,如同匣中珍宝,折射出昳丽的光芒。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一种暗红色的小剂量装魔药,占据了绝大部分木架,容器的夹层流淌着透明的稳定剂。维尔利加取下一瓶,药剂是温热的,在她手中微微搏动,握着它,仿佛握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
    “这是渊血提取物,稀释了十万倍之后与其他材料制成的魔药。”幕僚长摩挲着木架上的一排排容器,仿佛爱抚情人。“注射之后,会将新鲜的尸体转化为可控的巡游者。”
    “你疯了!与巡游者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制造巡游者更是禁忌中的禁忌!”维尔利加努力维持的平静表情瞬间崩塌,右手握上外套内的软剑剑柄。
    幕僚长眼里充满奇异的光彩,平日里的懒散和疲惫一扫而空:“您将拥有一只巡游者军队,他们鬼神莫测,不惧伤痛和死亡,而且只忠于您一人,不惜一切代价为您扫清敌人。”
    有那么一瞬间,维尔利加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几乎要满口答应下来了。
    但每一笔馈赠,都有相应的代价。未知的代价,最为可怕。
    “诸神殿。”她艰难地在甘美的诱惑中搜寻隐藏的陷阱。“只要巡游者还被诸神殿列为禁忌,这里的东西就不可能暴露在光下,不可能用在真正的战斗中,否则我们将成为众矢之的。一柄无法出鞘的剑,有什么意义呢?”
    幕僚长微笑起来:“大人,您以为用作原料的渊血提取物,是从哪里来的呢?只要诸神殿如往日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就可以放心地驱使它们作战。”
    幕僚长的声音在她的鼓膜里久久回荡。
    ——况且巡游者已经绝迹千年了,还有谁能认得出铁甲之下的鬼神之兵是旧时代复苏的鬼魂呢?
    ——凡夫俗子将畏惧您,称您为“死而复生的神眷之子”,再无人敢无视您的意志,欺辱您的所属。
    ——只要您愿意。
    “告诉我,驱使巡游者的方法。”维尔利加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
    这是为了活下去,她告诉自己。命运已经迫使她付出了代价,她不介意付出更多。
    “魔药里掺杂了科里斯大人的血,只有公爵的直系血亲能号令他们。”幕僚长俯身在少女耳边,吐出了一句艰涩难懂的咒文。
    幕僚长的体质无法使用魔法,咒文对他而言也只是难念一点的词句而已,但他的发音之标准还是令维尔利加吃了一惊。
    维尔利加高声重复了一遍。魔力以她的身体为中心荡开来,扑灭了翎晶壁灯的荧光,屋内霎时陷入浓重的黑暗。
    空旷的地底要塞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吼声,然后是脚步声、钢铁摩擦声。维尔利加点亮掌心光球,走出仓库,她立于要塞的高点,能够清楚看见健壮的战士从街巷里不断涌出。无数铁甲反射着她掌心的光芒,鼓噪,涌动,仿佛日光下粼粼的波光。
    “要塞里现在有多少巡游者?”
    “叁千。如果您需要的话,目前的药剂存量还足够再制造五千名巡游者,难的是找到这么多死亡时间在一天内的原材料。”
    维尔利加用相似句式的咒语命令它们停下,回去继续沉睡。效果立竿见影。
    “没关系,很快就会有了。”她熄灭光球,转身离去。唤起巡游者的咒语过度消耗了她的魔力。
    幕僚长并没有如来时一般紧紧跟随,维尔利加只好稍作停留。
    “刚刚,您没有想过杀我吗?”他在身后问。
    “想过啊。不止一次。”维尔利加坦然道,“但我毕竟有一半伊文埃森的血统。如无必要,我也不愿令‘仲裁者’的名声蒙尘。”
    她顿了顿,继续向前。轿厢快到顶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幕僚长,整理一份名单给我。参加那场宴会的宾客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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