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主人投过来的目光,雕像般立在她视线盲区里的侍卫浑身一僵,立刻自欺欺人地藏进了窗帘之后,仿佛那块绵软的布料是什么铜墙铁壁似的,只露出一双带倒刺的靴子尖。
维尔利加忍不住勾起唇角:“别躲了。我瞎了,看不见你。”
听了这话,四九才犹犹豫豫地重新回到床边。维尔利加这才发现,虽然钢铁侍卫的身形庞大,动作却极轻,如同细雨落地,不仔细分辨,只会觉得是温和的白噪音。
那日维尔利加以“不需要”为由喝令四九离开,此后便再没见到这具钢铁盔甲,她还以为铁皮脑袋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位置。现在想来,他应该是自动自发地转行做她的影卫了,否则,不可能在第一时间闯入墓园,从法师的自爆中救下她。
她几乎能想象出来,过去的几天里,铁皮大块头隐匿在她身后的黑暗中,紧密跟随,却又时刻躲避着她视线的样子。
……好像还有点可爱?
走得近了,维尔利加终于勉强看清了四九现在的样子:严丝合缝的精密甲胄变形得厉害,外表被熏得焦黑,细密的凹坑脓疹般遍布全身,几乎看不出盔甲原来的样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忧,钢铁下如果有血肉,是否也是一副破碎脓烂的模样。
她伸出手,铁皮侍卫还算上道,单膝跪下,以头顶轻触她的手心。
维尔利加掌根不动,掌心轻轻抬起又落下,在松脆的金属上拍了拍:“四九这个名字,是科里斯给你取的吗?”
“不是。四九是我的初始编号。”
她收回手,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忽然散去了些:“公爵的侍卫长,没有个正式的名字可不行。从今以后,就叫你赛文吧。”
她弯了弯眼睛,忽然“噗嗤”一声,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七七四十九。身份转变了,名字也该有相应的升级,但她总不能在臣属面前称呼侍卫“小七”,只好找个谐音。
床的另一侧站着幕僚长,双手抱臂,欲言又止。
“喜欢这个名字吗?”维尔利加仔细端详铁皮侍卫,但变形的钢甲掩盖了他身上的所有情绪波动。
“喜欢。”吐字依然生涩。
他的身体动了动,就像绞合不佳的机器,抬起的手臂卡在了半空,最后颓然垂下。
“非常、喜欢。”
钢铁侍卫体型庞大,即使单膝跪地,抬起头的时候,也能平视坐在床上的主人。面甲也在爆炸和撞击中扭曲了,难以看清背后那双淡色的眼睛,只从黑洞里透出一点微亮的光,仿佛浓雾中雀跃的炬火。
维尔利加想,她总得赌一把。
赌面甲下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值得她的信任和依靠。
侍卫长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视情况可以让他尝试些更机要的职位。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维尔利加摆手让新晋的“赛文骑士”退下:“去把盔甲修一修。我要和幕僚长单独谈谈。”
铁皮侍卫的动作再次出现片刻停顿,但还是遵从指令,离开了房间。
“最适合四九的位置是影卫,您不应把他推到台前。”房门开合,幕僚长凉凉地说。
“他有名字了,他叫赛文。”维尔利加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手套沾染了盔甲上的脏污,她慢条斯理地将它摘下。“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你觉得呢,老师?”
她没打算听幕僚长发表对文字游戏的点评,径直问:“入侵者是什么人?”
幕僚长本想说,我也有名字,可您从不直呼我的名字。
但还是把这不合时宜的牢骚咽了下去,瞬间进入工作状态:“入侵者的尸体已经全部检查过了。除去在墓园门口自爆的法师无法确认身份,其他全都是兽人战士,身上有戈笛雷家族的徽记。”
怪不得那些入侵者个个力大无穷,战力强悍,又不畏死伤。兽人的身体本就与普通人类有天壤之别,它们起源于环境恶劣的黑暗之地,经历了人类难以想象的残酷自然淘汰,天生适合掠夺与征伐。
但戈笛雷家的徽记并不代表什么,这个家族只是兽人战士的制造商和卖家,售出的每名兽人战士身上都带着同样的徽记。
只是……又是兽人。
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在维尔利加脑海里悄然成形:“威廉堡的前首席法师操纵老总管烧毁资料后逃进了兽人的地盘,和这次的夜袭有关联吗?”
“现在还无法判断。”幕僚长叹了口气,“他们的首领自爆,损毁了很多证据,净给人增加工作量。墓园被炸毁了大半,破坏了我们的关键布置,下周的葬礼恐怕得推迟……”
“如期举行葬礼。”维尔利加打断他,“找块完好的地方挖个坑,把人埋进去就行,剩下的,启动‘备用方案’。”
寒意顺着幕僚长的脊背窜上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少女的左手。她已经摘下手套,露出线条完美、肌骨丰盈的手掌,腐败的小指却破坏了所有美感,阻断指环长进了皮肉里,腐败已经开始向无名指蔓延,脓液渗出,腐蚀了被罩的一角。
也在幕僚长的视野中留下了一块难以磨灭的疮疤。不经深究的心声终于冲口而出:“我不赞成。”
维尔利加诧异:“为什么?当初不是老师你引诱我训练和号令巡游者军队的吗?‘备用方案’也是你提出的。现在为什么又反对?这不是您一贯的风格。”
“您还不具备完全掌控巡游者的能力。剩下的准备时间也不充裕,容易留下漏洞。”幕僚长沉声回答,他总是反应迅速,游刃有余。
“我没有时间了。”维尔利加举起伤手,“我能感觉到,它在吞噬我。但这也没关系,我早就知道,想要掌握力量就必须付出代价。我不能忍受的是,名单上的人,还什么代价都没付!那些逆臣,甚至打着洛尔普希家的名号践踏我的土地!而我只能坐在这该死的城堡里装死,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贸然启动‘备用方案’,就是在送死!”幕僚长态度异常坚决,连语气都罕见地严厉起来:“这是第叁次了!短短半个月,您就在死亡边缘走了叁次!我告诫过您,我恳求过您,但您充耳不闻,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维尔利加,你从那场宴会活下来,不是为了寻死的!”
哗啦!床头的花瓶被猛然扫落,迸裂,浸湿了昂贵的雪狐皮地毯。幕僚长住了声,紧咬住后槽牙,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仿佛有一束无形的弦在寂静中渐渐拉满。
维尔利加面无表情,缓缓抬起头,冷厉的眼神像是要把幕僚长剖成片。她仿佛没有听到老师的批评,轻声问:“今晚警报拉响的时候,你在哪里,幕僚长大人?”
幕僚长没有说话。像是转瞬之间戒掉了聒噪的毛病。
反而是听到争执声的赛文在门外询问:“主人,您还好吗?”
维尔利加随口敷衍了句,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公爵戒指。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尤其是入夜之后。夜风骤起,却驱不散一室燥闷,只轻轻拨动了少女汗湿的鬈发,她笼在云堆般的锦缎中,瓷人偶一般,柔和又脆弱。锦服下的瓷胎却裂痕遍布,早已不是幕僚长记忆中的小小姐。
幕僚长僵直的脊背一寸寸委顿下去。事实再清楚不过,信任出现了裂隙,最明智的做法不是着急撇清,而是证明自己的价值。
“警报拉响的时候,我在做我的分内之事。”他牵动唇角,故作轻松,他对伪装情绪熟稔于心,此刻做起来却尤其疲惫。“您知道的,我没几个帮手,有些事情只能亲力亲为,天天加班,还不涨工资。至于入侵者的身份,给我叁天的时间,到时候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案。”
“那就辛苦你了,泽维尔老师。”云堆中的天使终于露出甜笑。
“晚安,公爵大人。祝您好梦。”幕僚长俯身行礼,避开了她的眼睛。
“我睡不着。”少女难得撒起娇,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残忍,“找个人来陪我。”
她突然想起来:“哦对,有个仆役被我忘在山道上了。”
并仔细回忆了一下某仆役披着女式小外套的模样:“今晚就他吧。”
直到青年进了门,幕僚长终于意识到所谓“被忘在山道上的仆役”是怎么回事。
青年向他抛了个“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眼神,扶了扶披在肩上的小外套,越过幕僚长,施施然向大床行礼:“为您服务,我的小主人。”
作者碎碎念:这群男人怎么那么难搞,为了开车我还得铺垫多少个3k??下一章绝对要搞上一个,我flag就立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