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耳朵红了红,猛拽缰绳,魔兽破云而出,跃至金殿之上,只见云层深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光滑暗淡的阵法。
就在这里。
白泽被无量太华困在结界里,生死不明,他们要抓紧时间才行。
两人从魔兽上下来,青泽看了看那个暗淡的阵法,转头对殷洛道:应龙,我要开始重启封印了,你好好的,耐心在这里等我。不要靠近,不要去碰。
殷洛点点头,站在一旁看着他。
青泽指间结印翻飞,青光舞动,随着口间吟诵,一串串符文飞向阵中。
不多时,青泽额间浸出薄汗,原本光滑暗淡的巨阵却一点点亮了起来。
以一人之力重启封印,到底是件太吃力的事情。
随着青泽脸色越来越白,光芒终于一点点蔓延到了阵心。
那边厢,一番厮杀之后,白泽在魔将的协力之下,用捆仙锁捆着无量太华远远地飞来。
他不是青泽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若不是真有几把刷子,当初也不会去招惹应龙。
无量太华吸收仙气得太晚,筋脉已经逆行,得仙族法力相助、攻势虽猛却后继乏力,最猛烈地一道攻击反而被他借以破开结界,引无量太华冲进众魔将预设的陷阱。
他把无量太华放在地上,咳了两声,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虽然胜了,也只是惨胜。
白衣上血斑点点,到底是受了很重的伤。
无量太华一路挣扎着,到了封印附近被白泽拖着往前走,趴在地上看着那个金阵就开始脸色大变:放开我放开我我是高高在上的古神我是三界未来的霸主!!!!
他猛力用手去掰捆仙锁,直掰得指甲翻飞,看着在阵法边沿站立着的一神一魔,狂啸道:白泽!!青泽!!!应龙!!!我要你们死!!!要你们死!!!!
捆仙锁被他拉扯着,发出钉啷哐啷的声音。
他全然失了之前的运筹帷幄,神色间全是疯狂的愤怒和恐惧。
白泽走到上次布阵的地方,滴了滴自己的血,解开捆仙锁的锁扣,把无量太华丢了进去。
阵眼归位,母子阵成。
阵沿四周竖起金色的屏障。
魔气未净者,一旦入内,不可再出。
无量太华在里面猛烈地撞击着,金色屏障上撞出一朵朵血花,又倏忽消失不见,一道道黑气从四面八方向阵心涌入。
青泽仍然片刻不停地吟唱着咒语,流淌的金色屏障凝固起来,其上渐渐凸显出密密麻麻的、刚才念完的符文。
无量太华已然彻底失去力气,捂着碎裂的五脏六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青泽放下手,长吁一口气。
再过一会儿,阵法就要关闭了。
跨越一千多年的魔患,即将告一段落。
三界回复清正有序,应龙与他两情相悦,世间竟有此等美事。
青泽瞥了一眼无量太华,想到未来的美好日子,饶是神力透支、冷汗涔涔,也快乐得几乎笑出声。
他回去要怎么折腾应龙呢。
对了,一定要好好问清楚,他到底在北狄闹什么别扭,竟然宁愿向那个变态天尊求欢也半点不肯让自己碰才好。
他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转头看着殷洛。
殷洛仍保持着一开始站在他身旁的动作,沉默地看着被困在里面的无量太华,右手隔着衣服按在下l腹上。
他的白发似冬日的霜雪,身上魔纹艳得像花更像血。
青泽的心不安地坠了一下。
脸上却仍擒着笑,说:应龙?
殷洛原本眸色沉沉地看着那个金阵,闻声顿了顿。
然后转过头看他。
猩红的眼睛被白色睫毛覆盖,白色的瞳孔倒映出他的影子。
明明还没开口说话,却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
竟然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
像殷洛在蓬莱自尽前的表情。
青泽脸色大变。
他原本就因为开启封印而有些力竭,此时简直连气都喘不匀,想伸出手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冷汗把衣服紧紧黏在身上,声音里全是恐惧:白泽!快关闭阵法快关闭阵法快关闭这该死的破阵法!快应龙你、你想都不要想你想都不要想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应龙,好似快要丧失理智。
你要是敢等我把你揪出来我干死你我打断你的腿
不不不应龙求求你了不
不不不不应龙
无量太华躺在地上,听着青泽突然声嘶力竭地嘶喊,开心至极地笑了起来。
应龙终于发现了。
应龙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他体内的魔神之力根本没办法彻底除去这件事。
应龙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只要他在外面,魔族就没办法回复正常这件事。
他是昔日强大无比的上古神兽,就像他天生就有取之不竭上古神力一样,堕了魔也有自发凝聚魔气的能力。
做自己的容器,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已怨气缠身。他就是魔。魔就是他。
殷洛听着青泽疯狂的制止,转过了头,走到阵沿处。
右手仍是按在下l腹丹田的位置,左手却向那个屏障探去。
他的动作稳却慢,好似自己也害怕那个结果。
也许他仍然祈求着会有不同的结果。
刚一碰到阵沿的金色屏障,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将他拽进了阵内。
金阵瓮声作响,苍穹剧烈颤抖。
魔神入阵,封印禁制全开。
殷洛跌倒在地,趴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身体,看着丝毫动弹不得却充满快意地看着他的无量太华,又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站在阵外的上古神兽。
白泽背对着法阵站着,一动不动。
殷洛慢慢爬起来,伸手去碰那道薄薄的屏障。
阵法的反应比刚才被无量太华撞击时还要大,好似被亵渎了似的,阵阵金雷劈落,屏障上电光四射,剧烈疼痛传来。
殷洛收回手,看到指腹露出鲜红的肉。
疼。
由始至终,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只要一碰到,就会疼。
他怕疼。
他沮丧地放下手,怔怔地掉下两滴泪。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想和青泽在人间找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是在哪个小村落里、也许是在几幢广厦间、也许是在街头巷尾中,开个青泽喜欢的小面摊、或者做些别的他能做好的活好吧,他也不会做什么活。他只会打打杀杀,但是不会的东西他可以慢慢学,也许他们会有个小小的家,也许他们会有相熟的邻居,也许他们可以领养几个孩子,他希望家里能一直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
他不怕被人打扰,他喜欢被人打扰,他只是一个人了太久,忘记了该如何做出正确的反应,才会让青泽以为他喜欢远离人烟的地方,才会把渴望的东西越推越远。
也许他一开始会做得很不好,也许会吓跑他们的邻居,但是青泽既然已经带上了他,就要对他负责,不许嫌弃他,不许离开他,要多教他、多给他一点时间、多给他一点耐心,他会慢慢做好的,他会慢慢变得没有那么奇怪、没有那么格格不入、没有那么笨拙,总有一天能够没有偏差的、准确的向青泽传达出自己的心情。
可是没有那么一天了。
青泽,青泽,有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有一句话,他永远没办法告诉他。
如果青泽听到那句话,就会知道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了。
青泽看着走到阵里的他,终于能稍稍动弹一点了,把双手放到屏障外层,语无伦次又小心翼翼地道:为什么应龙为什么?你到这里面去干什么?不是让你不要碰、不要靠近?你、你生我气了么?我没有认出你,你生我气了么?我欺负了你,你生我气了么?你从里面出来,你气我吧。
殷洛摇头。
青泽慌乱得不行,说着说着简直语无伦次、甚至带着说不出的讨好了:你就是生气了你别生气了你生起气来怎么这么吓人应龙,求求你,你出来你出来
殷洛移开视线,看着自己的指腹,很歉意、很手足无措、很难过地说:青泽、青泽,我出不来了。
他不说话还好,青泽听了他的回到就狠狠砸了一下屏障,神情大变,语气却几乎是暴怒了:应龙你出来!!!你出来!!给我出来!你不出来我搞烂这该死的阵!!!
殷洛难过得眼泪掉个不停,觉得丢脸,干脆低下头。
青泽我出不来了。你可以带别人去小面摊,你可以给别人唱歌,你可以给别人做菜,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喜欢别人。我不会抱怨你,我不会记恨你。
但你一定要记得我。不许忘了我。
我会永远记得你。我会用我在封印里的所有的余生来记得你。你不许忘了我。
青泽哪里见过殷洛这个样子,还哪里舍得吼他,只是隔着坚硬的屏障,哄孩子似的放软语气:应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上别人?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怎么舍得丢下你?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终于积攒了些法力,凝在指尖,伸手穿过屏障,摸着殷洛的脸。
殷洛握住他的手,侧过脸吻他的掌心。
青泽又伸出一只手,和殷洛十指相扣。
殷洛的皮肤冰冰凉凉。又滚滚烫烫。
让他的心沉沉坠下去又腾腾烧起来。
眼见阵法越发牢固,金顶慢慢压了下来,青泽突然蓄起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扑进阵法里,紧抱着殷洛,说:应龙。应龙。应龙。我的应龙。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他不属于这个法阵,甫一进去,法力便飞速地流失,只要稍稍心神不稳就会被彻底驱逐。
哪怕多一秒也好,他想再多抱着应龙。多一秒也好。
金顶缓缓压到距头顶不过半米处,青泽一咬牙,换上一副凶狠神情,不顾殷洛反对,趁他不注意拽着他就往阵法外飞。
不行,他不行,他做不到,他不能把应龙一个人留在里面。
他成功脱身而出,脚落在阵外的土地上,心里有些雀跃,想着就算应龙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松手,一定要把应龙带出来。
可他却没办法再往前哪怕一点了。
他拉着殷洛的手的部分被挡在了屏障里。
青泽回过头,殷洛被自己拖得撞在屏障上,吐出一大口血。
青泽心里一惊,松开殷洛的手。
殷洛沿着屏障滑倒下去,因为痛楚而蜷缩在地。
青泽眼睛都红了,哐哐拍打着无法再穿透的屏障。
金顶已经压到了一人高的位置,他要微微弓下身子才能看到阵内的全景。
殷洛趴在地上,呜咽着说:青泽,我出不来了
青泽怒吼一声:胡说!
他又怒吼一声:我重启封印不是要关你的,你进去干什么!
他吼罢又怕吓到殷洛,放软语气,趴下身子:应龙,你别怕,你别急。我在这。我等你。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相见我们还有会很多时间我们、我们
他后面的话,殷洛已经听不到了。
拔地摇山,日月倾覆。
封印彻底完成,整个世界只剩一片黑暗。
和深入骨髓、漫无边界的冷。
*
安平看了看自己的手。
皮肤从青白色变成了为人时的、健康的颜色。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淡淡的神力,那是来自应龙血脉的力量。
涸鱼终得水,枯木绽春芽。花明在柳暗尽头,破晓从蒙昧中初生。
安平在指尖聚起一点不那么纯粹的神力,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这就是应龙的力量啊。
虽然只有一点,但果然是很熟悉的气息。
原来这是应龙最初始的气息。
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他只在成为魔将后、于传闻里听过传说中的上古凶兽应龙的名号,却从未感受过真正的应龙。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温和又不起眼的、笨拙柔软的、轻微的草木香。
他就要第一次见到应龙了。
安平收起手,一抬头,恰好看着白衣的上古神祇拖着绿衣的上古神祇走了过来。
他迎了上去,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父亲大人呢?
白泽没有说话。
青君,父亲大人呢?安平不知为何不安了起来,看着白泽身后难得沉默的绿衣古神。
青泽不发一语。
天空坠了下来。
安平身体摇晃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
魔族消失人间,无量太华旧部认罪伏诛,仙族、鬼族、妖族元气大伤,纷纷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人族借势兴起。
白泽重建了蓬莱,收留了一帮山精海怪,却没有再设结界。
山精海怪们来了又去,倒是一直很热闹。
有一天,岛里来了个迷途知返的致旱妖怪,说是白泽上神的旧识。
安平也许是没体会过寻常人的人生,虽然因应龙的血液成了半神,却沉迷于转世投胎。
每一世都投胎在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总是很热闹的人家,做一个不太聪明也不太笨的小孩,看遍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可他每一世都活不过入魔那一岁。
他身为人的光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岁。
每一世完结,安平都会拿出笔,摸出一个新的本子,很认真地写。好似从头输理着一个彻底打结的毛线球,抚摸其上每一个毛躁又真实的线头。
从出生写到死去。密密麻麻的、事无巨细的,青泽曾经翻过一次,连夫子上课说了些什么、父母夫妻吵架的内容、连每个周末不同的市集都写了进去,好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值得记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