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池上神身上有伤的事情,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只是,他最近才确定,漓池上神的伤恐怕比他最初以为的要严重得多。
若非伤势严峻,像漓池上神这样强大的神明,自然有更好的洞天福地,那样的地方更利于恢复,上神早该回去才是。唯有伤势严重、恢复缓慢,又或是其他更严重的麻烦,才会使得这样一位强大的神明长期落脚于这样偏僻的地方。
但上神温和友善,又对他有大恩。后李也心甘情愿为他隐匿,以自己残损不堪的宅躯做他的居所。
好好修行吧。后李说道,转身意欲离去。
后李先生。丁芹叫住他,她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犹豫片刻后,问道,后李先生,信徒的香火对神明是不是很重要?
后李看着她,面上露出点笑意来:是的。神职与香火,是神明立身之本。除了一些特殊的神明,几乎所有神明都是离不开香火的。
大部分信徒的信仰都是浮散的,难以利用,但信香能够将之凝聚成为香火,香火可以转化成为神明的神力,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其他妙用。
我明白了。丁芹面色坚毅。
上神说他没有信徒,她就做他第一个信徒!自己的力量太过微薄弱小,她就传播信仰使别人也供奉上神!鲤泉村这样偏僻的小村庄容易引来庇护一地的大妖或神明注意,就去那些供奉神明众多的城镇中隐匿!
这样,就能够让上神早日恢复了吧?
丁芹暗自下了决心,决定明日等到漓池醒来时,就与上神商议。
另一头,漓池才卧到榻上,就失去了意识。
云雾自生,将他的身形团团围绕,随着呼吸韵律缓缓起涌。
左眼下方,紫金隐鳞缓缓浮现,其上纹路流转,似要生出什么变化。
天色从昏黄到入夜,漓池一直没有醒来。
那片紫金隐鳞愈发清晰明艳,其上符文光彩流转欲生。
月上中天,万灵入睡。
卧在榻上的神明霍然睁开眼睛,漆黑的双目吞光一般,映不出一点儿图影,上挑的眼尾隐隐泛红,这张漓池用起来清冽高华的脸,霎时变成说不出的妖邪狂肆!
他抬手抚了抚左眼下方的隐鳞,嘴角一勾,发出一声轻笑,身形消失不见。
黑夜中,山林幽密。
青拂像一抹游魂似的,在山林中游荡。
半生疯魔被人点破,半生执念不过虚妄。她已经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了,也没有什么前行的方向。
青拂只是这么游荡着,等待消散的那一日。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前路。
是您?青拂涣散的神智重新凝聚,她看着前方寒衣如霜的人,不、不对,你是谁?
面前的人与白日点醒她的那位神明很像,可他们之间的气质相差太大了。
白日里那位神明一身清冽的灵气,在面前这位神明身上尽数化作了寒凉。
他嘴角含着笑,目光却冷峭,似在讥嘲着什么,看得青拂心中打了一个寒噤。
那双漆黑的眼,在白日那位神明身上,是澄明的潭,在他身上,是深不见底的渊。
青拂本已无甚可害怕的,可看着这双眼,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来。
你您要做什么?她再次问道。
呵,突然出现的神明轻笑着,那双深渊一样的眼俯瞰着她,你们甘心如此消散?
那双漆黑的瞳中同时映着两个身影,一个哀戚妇人、一对青黑灵虫。
是谁害得你们落入今日?是谁使得你们疯魔流浪?
神明垂眸,足履点地,寒凉的夜风拂过寒凉的袖,划过的轨迹仿佛在昭示某种命局。
妇人模样的妖鬼震颤不语。
世人多沉默神明吐息寒凉,幽深的目中愈发讥诮,是谁,杀死了你们的孩子?
虫鸣声骤然响起,血色洇上青黑的翼。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她已身死,疯癫苦寻百余年,可那杀伤她孩子的男人却安度一生重入轮回,那炼制她母子的修士仍在世间自在修行!
想复仇吗?神明莹白的面孔如覆着一层寒霜,更衬得一双墨瞳如通九幽。
求神教我!妇人的声音和虫鸣交叠在一起,清明的眸染上血色的怨戾。
神明勾了勾嘴角,左眼下方的紫金鳞片愈发妖冶:将你的怨与恨,献予我做祭。
伏惟尚飨!青拂拜伏。
神明抬手,苍白的指间凝出一支笔,笔毫黑中夹白,笔身莹白如骨。笔锋入心,沾一笔青黑鬼血,延两道血色因果。
青拂看向因果延伸的方向,一道是杀她孩儿的夫婿,一道是以青蚨制钱的修士!
怨恨既生,化作新的执念。青拂的身躯重新凝实。
她看向一身寒凉、墨瞳幽深的神明,再次大拜:敢问上神姓名。
我名神明嘴角勾着漠然狂肆的笑,手掌拂过一身如霜白衣,霎时化作一身玄黑。
大玄!
第16章
天色将明,山岚萦绕。
漓池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他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今早。
又是一夜无梦,因昨日摘下了哀的因果线,他身上的伤势又愈合了几分。
漓池现在对哪些因果线可以摘下也有了些许猜测。
自丁芹身上摘下的那根因果线是惧,生死间有大恐怖,这根因果线凝聚着她一路上被妖怪追猎的恐惧,在险些被狼妖吃掉时达到了顶峰。
自青拂身上摘下的因果线是哀,大悲之痛难承受,唯以疯癫掩残生,这根因果线凝聚了她与青蚨母的失子之痛,与忘却子亡,疯癫半生寻子不得的哀戚。
喜怒哀惧爱憎欲,它们都是七情中的一种。
这两根因果线都与他有了联系,除此之外,它们都凝聚有一种极端且纯粹的情感。
这样看来,他所摘下或许并非因果线,而是引动因果的七情引。
七情强烈如青拂那般,竟可在因果早已断裂的情况下强行续之百余年
漓池收好两根七情引,正准备去斫琴时,忽然嗅到一阵香火气。
一缕淡青烟雾缭绕眼前,漓池伸手,这缕香火就乖乖盘入他掌心,缕缕祈愿声从中传来。
敬谢神明,救我小女。
这是个虔诚的妇人声音,漓池记得,这是铜豆娘周杏的声音。
祈神护佑,不生灾劫。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来自铜豆爹郑粮。
谢谢神仙!求神仙以后也保佑我和我爹娘,还有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三哥还没有三嫂,求神仙保佑我三哥能顺利娶到三嫂,他喜欢漂亮的,还有四哥,爹说他还没到娶媳妇的年纪,不着急,然后是五
这个奶声奶气的小嗓子,是铜豆的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人的祈祷声,大约是铜豆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四哥五哥六哥。
铜豆排行老七,郑粮家是真能生啊
做个神仙牌位不难,郑粮当天就挑好了木材,让木工最好的老二郑黍削了张牌位,给刻上了字。
家里还存有祭拜移山大王剩下的香,当天晚上他们就在家里三炷香供奉上了,等香烧完了,再把牌位从桌上撤下来,收进一个单独的箱子里。
于是,郑粮家就成了让漓池第一个享受到香火的人家。
漓池捻着这缕香火观察片刻后,尝试吸收了一丝。
对他的伤势助益并不大,但可以轻松转化成神力,以后若是遇到神力耗尽的状态,香火倒是可以作为快速恢复的手段。
除了能够转化成神力的部分外,这些香火中还夹杂着祈祷者的愿力,就是他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
漓池感受着这些愿力,略略皱起了眉。
这些愿力,说白了就是凡人的心念,它们并非无用,但更类似于一柄双刃剑。
愿力能够使他掌握某些神术,比如铜豆求他给自己三哥找个三嫂这种,可以作为引子,令他掌握婚配相关的神术。当然,铜豆这丁点愿力是不够的,想要给人牵红线,起码得收集数万份铜豆这样愿力才能开个头。
但愿力同样在影响他的神智,这种影响十分隐蔽,若非漓池警惕,他甚至很难发现神智上的些许影响。
这一缕愿力太弱,漓池轻易便将之解决了。
可若汇聚的愿力太多、难以化解,长此以往下去,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信徒们所认知的模样。
香火就像掺了慢性毒的大补丸,虽然毒性可以化解,但对漓池来说,它也没有多大用处。
少量香火能够恢复的神力有限,远不如他自行修炼恢复得快,尤其是在他的伤势有所好转后,神力恢复的速度已经比过去快了许多。
除非他把十倍于鲤泉村的人都变作自己的信徒,否则恢复的这点儿神力实在没什么必要。但那势必会与这些意欲修成妖神的大妖们产生冲突。
而愿力所能够产生的神术引子,对他来说也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不值得为此对上大妖。
相比之下,还是因果线上可能凝聚的七情引对他来说更有用。
而且,漓池冥冥中有种感觉,就是那些无法摘下七情引的因果线,对他来说也是有用的,只不过,他目前还不知道用途而已。
漓池开门走出房间。
山中雾霭将散未散,院子里,丁芹正在逗弄小鼠。
这小家伙一身紫灰皮毛,光润厚密,黑豆似的的眼睛晶亮可爱。它平时机警聪明得很,偏偏在信任的人面前放下警惕时,显得憨傻呆萌,实在招人喜欢。
丁芹是来找上神询问关于传播信仰收集香火之事的,虽然她想帮助上神早日恢复,但行动前还是应该询问一下上神的意见。
古朴的木门打开,淡色山岚流转,神明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日云厚,穿过云层的阳光柔和清淡。
白衣乌发的神明一步跨出门槛,晨光霎时洒了满身。
丁芹看着这一幕,呼吸不由一滞。
漓池上神像山巅的云、垂天的光,是可望而不可即、敬畏而不可攀,让人忍不住在他面前低垂头颅。
丁芹失神了片刻,慌忙站起身:上神。
有什么事吗?漓池对她露出个微笑,问道。
这小姑娘不知为何,对他一直十分敬畏,以至于显得生疏。
漓池思索着,自己似乎也没有吓唬过她,或许是之前想让她离去,故而把她丢在宅中不管的那几日,令她不敢靠近?
还是温和些吧,漓池看着她瘦瘦小小、脸颊上尤带婴儿肥的模样,还是个孩子呢,若在正常人家,正是该读书的年纪。
丁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灵动的双目中紧张又期待。
漓池却摇了摇头:香火对我来说用途不大。
丁芹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漓池摸了摸她的头:你还小呢,不该忧虑那么多,精力该放在读书上。
读、读书?丁芹睁大了眼睛,女娃娃也可以读书吗?
有什么不可以?漓池反问道。
丁芹一怔,是呀,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又问道:我、我不认得字,现在又已经很大了,也可以读书吗?
她见过小儿启蒙,三、四岁开始识字,五、六岁就去上私塾。她已经比上私塾的年龄超过一倍有余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多大都不晚。漓池说道。
他琢磨了一下,教学该有个体系,可自己记忆全无,虽然凭借着残余的认知,能够看得懂书卷,却不知该如何教人。若要让丁芹读书的话,最好是能请个先生。
后李,漓池唤道,你可以教导丁芹吗?
后李凝聚出灵体,为难道:我虽知晓李氏学堂是如何授课的,但那都是二百多年前的学识了。
或者让丁芹去上凡人的学堂?对于掌握神术的丁芹来说,十里往返也不过须臾,距离远些没关系。这样的话,按照惯例,似乎是应该给老师准备束脩?
去上私塾,可以吗?漓池问道。
后李又道:凡人私塾中的先生,多有偏见,不乐收女弟子。
漓池唔了一声,继续思索。丁芹已经成为他的神使,踏上修行路,她与凡人读书的路子不尽相同,私塾也未必适合她,最好是能够请个先生。但没有偏见,又能够因材施教的先生,该哪里找呢?
正想着,谨言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你们都在这儿呀。
丁芹见到他就笑了。斑鸠的脖颈后方有一块的羽毛生着白色珍珠斑,漂亮精致,眼下却秃了一块。
你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你还笑!谨言委屈道,那帮鸟妖吵不过我,就动起手来,他们鸟多势众,拔了我好几根毛,可疼了!
丁芹闻言又心疼起来,手指按上他的后颈送进转化成生机的神力:你躲进宅子里来呀!
秃掉的部分转眼就重新长出来羽毛,谨言得意地抖了抖,嘿嘿笑道:他们更惨!被我拔下来更多毛!我专挑好看的拔的,待会儿你去捡了,正好可以做一把百羽扇!
谨言正在得意,忽然觉得一冷,转脸就瞧见后李正在瞪他,于是脖子一缩:你们继续说,不用管我。
他这两天正磨着后李给他换间房子,虽然柴房也比他自己搭的巢好看,但有院子谁愿住柴房呀!
漓池瞧着好笑,又想到,谨言交游广阔,说不定他会知道合适的人选。
我欲给丁芹请一位先生,漓池问道,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谨言想了想:我知道!我认识一只老狐狸,喜好凡人的学识,算得上博学多识,住得也近!
是要请他做先生的,后李提醒道,你确定他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