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知道他身份的人外,又有谁能想象,这么一个打赤脚,几乎光着身子的卑贱刑徒,就是泽郡的贼目青王呢。
背起大竹篓,越潜往冶炼作坊走去,他平日的工作,就是往作坊运送矿料,木炭,石料和陶土。
矿料用来冶炼,木炭用来燃烧,石料和陶土的用途,则是用来制作石坩埚,制作浇铸青铜的陶模范。
越潜人高马大,体格强健,在冶炼场干重体力活,彭震懂得烧炭,在烧炭场当炉工,当炉工也不是份轻松活。
身为刑徒,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正如越潜意料,午后士兵开始召集冶炼场的刑徒,命令他们前往紫铜山运输矿料。
每次到紫铜山运矿料,士兵都会将越潜喊上,看体格就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力气,能干活。
数百名刑徒在士兵的监管之下,踏上通往紫铜山矿场的山道,山道崎岖难行,刑徒还得推动一辆辆木车行进。
去时车中空荡,但在山道推车不是件易事;来时木车上装满矿料,想要拖动木车更是艰难。
在这一条输运矿料的山道上,不知折损了多少人,不知刑徒流过多少血泪。
出孟阳城,西行数里路,穿过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当眼前豁然开朗时,如果抬头,能望见山顶上的一座废墟紫台。
紫台确实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在曾经的台国宫殿遗址上,在残垣断壁之间长出鲜艳的野花,予人一种悲凉之感。
每次前往紫铜山,都会途径这条石道,途径紫台。越潜只在梦中登过紫台,他见过上方的夜景,在这里遭遇过一只凤鸟。
紫台上倒塌的大型建筑,显示这里曾有辉煌的过往,而今破败不堪,遭世人遗忘。
如此凄凉,毫无希望。
唯有野草野草在这里恣意生长,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宫阙万千,都做了土。
越潜每每途径紫台,会联想到云越的都城云水城,会想到已经消失在过往历史中的云越国。
将沉重的木车从石道里推出,从窄小的石道来到相对宽敞的土路上,越潜扬起头,望向山顶的紫台。
傍晚,霞光中的紫台显得壮丽,越潜发现紫台上有几个黑色身影,都身穿锦袍,腰间佩剑,他们是公子灵的护卫队。
清早,公子灵前往紫铜山矿场,此时应该正在返回孟阳城的路上,灵公子途径紫台,顺便登上山顶,探访古迹。
站在山崖下,越潜望见护卫的身影,猜测公子灵就紫台上。
这里不像冶炼场,有烟雾作为掩护,如果公子灵望见石道上的刑徒,他能从刑徒之中认出我吗?
越潜确信,公子灵无法从数百名刑徒中,一眼辨认出藏匿在其中的自己。刑徒绝大部分都一个模样,又黑又脏,因为受到摧残而面目全非。
身侧是士兵催促的骂声,士兵像在驱赶牲口那般,用鞭子鞭打疲惫的刑徒。
越潜跟随大队,缓缓向前方行进,他目光落在正西方一座不高,但很宏伟的山峰上,心无旁骛。
紫铜山矿场就在那里。
紫台的铜草花长势良好,和其它山头上,山坡上的铜草花并无二致,对云越人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花。
昭灵折下一支铜草花,端详花冠的形态,觉得形状像只小扫帚。
单独一朵花看,铜草花的长相比较朴实,但是成片的花拥簇在一起,满目的紫红色,就显得很壮丽。
听见附近传来大动静,昭灵往山脚一探,望见数百名刑徒出现在山道上,如此长的队伍,望得见头,望不见尾。
刑徒在士兵的鞭策下行进,刑徒还推着空木车,他们的目的地显然是紫铜山矿场。
昭灵刚从矿场回来,对那地方心生强烈的抵制情绪。
他刚见过深不见底,令人恐惧,遍体生寒的矿井;刚见过手脚并用,在矿洞里艰难爬行的刑徒,他们腰绑拉绳,咬牙拖拽装满矿料的木撬。
那些人,几乎不像是人。
这两天,昭灵见过足够多悲惨的事情,以致当石道上出现刑徒队伍时,他已经有些麻木。
把手中的铜草花碾碎,昭灵对身旁的人沉声道:卫卿,请仔细记下今日的所见所闻。
卫平神色凝重,躬身应道:是!
再次望向山道上推车的刑徒,他们衣不蔽体,许多人瘦骨嶙峋,就是这样的模样,还是比矿场的刑徒好上许多。
转过身,再不肯去看山道的刑徒,再不愿向西望,回想矿场里的见闻,昭灵感到倦乏,对郑信喃喃道:我累了,回去吧。
郑信跟前跟后,很殷勤:公子,请慢行。
今日往返紫铜山和孟阳城之间,来回花费许多时间,昭灵以前从没走过如此漫长的路。
在寅都出行有马车,在山区,只能靠双脚,一路走来很艰苦。
随行的郑信和卫平都感到苦不堪言,好在剩下的路途不远,回去孟阳城,可得好好歇息才行。
昭灵不觉得苦,顶多就是山路走多了,双脚发软而已。
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他见过人世间真正的苦难。
昭灵等一行人从紫台下来,朝孟阳城的方向前进,越潜与昭灵走上相反的方向,他们一个朝东走,一个朝南走。
两人擦肩而过,南辕北辙。
昭灵无知无觉,越潜心知肚明。
陡峭的山道,刑徒的队伍如同一条长蛇,越身处刑徒之间,他肩上搭着一条绳子,用力拉拽身后的木车。
他们翻阅一座山头,终于见到一个巨大的,呈圆形向下凹陷的矿场,在矿场的内部,炊火升起,数千名采矿刑徒的身影穿行其中,在矿场的外围,是军营一座衔接一座,无数的驻军在这里镇守。
夕阳西沉之前,从孟阳城来的刑徒队伍终于赶到紫铜山矿场,他们沿着唯一的通道进入采矿场。在士兵弓箭,矛戈的威胁之下,有的刑徒瑟瑟发抖,有的麻木不仁,也有那么几个人,不受矿场可怖的氛围影响,偷偷打量矿场的驻军。
刚抵达矿场,天也黑了,孟阳城刑徒又饿又累,他们被安排在矿场的木棚里休息。
他们明日一大早起来,会将矿场掘出的矿料装上木车,竹篓,竹筐,以人力把矿料输送往孟阳城。
几名在矿场负责炊事的刑徒搬来陶釜,他们将釜中的菜羹分发给孟阳城来的刑徒,数以百计的刑徒聚集在一起,向分发食物的人讨食。
越潜从分发食物的刑徒那儿,获得一碗菜羹,他接过陶碗,用眼神与对方交流。
他们曾经是在苑囿里相伴的好兄弟,一向无需言语,只需一个眼神。
樊鱼面露笑容,他给越潜盛的那碗菜羹装得很满,还不忘塞给越潜一张豆饼。
曾经,越潜经常前往寅都的城南码头,给樊鱼送衣送粮,没想到有一天,樊鱼会反过来投喂他。
两年前,樊鱼被押上奴船,流放孟阳城,随后就被发配到紫铜山矿场。
在矿场的艰苦生活,使樊鱼的变化极大,他瘦得皮包骨,一张瘦脸被丰茂的胡须挡去半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越潜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紫铜山矿场,从无数刑徒中认出樊鱼时的情景,那时的心情,难以言说。
夜深人静,樊鱼借口外出撒尿,跑到林子里,越潜早已经在林子里等待他。
樊鱼低语:阿潜,东矿窟那边有消息了。
他不安地朝林子外张望,十分小心谨慎,确认周边没有巡逻的士兵,才贴着越潜耳边道:我昨天碰见风显,风显说他刚获得消息,他爹风伯益已经布署好一切,他们能按约定的日期行事。
去年冬日,融兵攻陷风伯益占据的城子岗,俘获风伯益的部下,这些俘虏都被发配到紫铜山挖矿。
俘虏之中,就有风伯益的小儿子风显。
越潜道:初八。
初八,就是他与风伯益约定的日子。
樊鱼激动地抓住越潜的手臂,小声道:阿潜,就在两日后了!你的人也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好。越潜声音平静,他筹谋多时,历经艰险,甚至不惜在孟阳城当刑徒,为了就是那一天。
太好了。樊鱼哽咽。
初八,再两天后,他就再也不是刑徒,更不是奴隶,他将获得自由!
越潜轻拍樊鱼的肩膀,说道:事成后,我想送你去泽郡休养,常父也在泽郡。
阿潜,你果真是解开我们脚镣的人,我一直都这么想。樊鱼拭去眼泪,平复激动的心情。
天知道十多天前,他在矿场见到越潜时有多吃惊,到今日想来,一切也还像梦一样。
越潜道:保重。
樊鱼笑道:保重。
以前啊,越潜跟他说保重时,那语气很绝望,此时这句保重,充满希望和期许。
两人在林子里匆匆交谈几句,返回各自住的刑徒木棚。
越潜住的木棚靠近西矿窟,而樊鱼是东矿窟的刑徒,两人没住在一块。
第二日清早,越潜拉着木车到东矿窟装矿料,他见到风伯益的儿子风显,风显脚上戴着脚镣,身上有好几道鞭伤,不过小伙子精神看起来不错。风显与越潜点了下头,为避嫌,没有进行交谈。
这个早上,孟阳城来的刑徒用木车、竹篓,竹筐装运矿料,踏上返回孟阳城之路,这一路艰苦卓绝,即便是越潜,也累得像条老狗。
回到孟阳城,刑徒们因为长距离输运矿料,纷纷累瘫在地上,越潜坐在矿料堆积的小山上,稍作休息。
此时已经是午后,北风很大,吹散笼罩在冶炼作坊上空的烟雾。
越潜望见上方的孟阳城,看得很清晰,包括城垛上的弓兵。
孟阳城里,住着公子灵,两日后,如果公子灵还没有离开孟阳城,他将亲眼目睹战火。
两人面对面相见之时,恐怕得是某一方沦为俘虏吧。
越潜希望昭灵离开孟阳城,安然无恙,平平安安返回融国寅都。
孟阳城上,昭灵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两名随从在房中整理物品,为他收拾行囊。卫平执着一份公文,进入昭灵房中,他将公文递上:南夷郡的郡城刚被青王的贼众攻陷,如今全郡沦陷。
昭灵接过公文,扫视一遍,喟叹:云越的情况,竟是乱到这样的地步了。
卫平问:云越北地的郡县,近来经常遭受贼目常贵侵扰,朝中已经派出一支军队,正在讨伐常贵。公子,要暂时留在孟阳城吗?
把公文搁在书案上,昭灵思索一番,回道:不必,我们明日就前往云水城。
他心里着急,想尽快巡视完云越故地,好返回融国寅都,将云越的情况禀告给太子。
父王的一些弊政必须立即改变,并提出补救的办法,再不能拖延。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阿灵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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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孟阳城的城门打开, 两辆马车从城中出来,一支护卫队紧随在车后,马车向东驰去, 行驶在金道上。金道是融国为了运输铜矿而修建的一条道路,它相对平直,能通马车, 并且沿途设防。
昭灵坐在马车上,回望身后的孟阳城, 今日天气清朗,弥漫在山脚下的雾霾消散, 能望见冶炼场的人与物。
一份莫名的惆怅从昭灵的心底浮起,直到孟阳城远去,再看不见远山披上的紫色和高高的城楼, 这样的情绪才逐渐被驱散。
越潜从冶炼作坊出来, 习惯性的抬头望向城门,他见到开启的孟阳城门, 向东离去的马车, 规模可观的护卫队,他伫立许久。
无视褚监工粗暴的骂声, 甚至是抽在他背上的鞭子。
当马车消失不见,越潜才回过头来,他那神情凶悍而可怖, 目眦尽裂,褚监工一懵,手中的鞭子停滞在半空,竟忘记要落下。
越潜走在前,朝烧炭场走去, 他浑身脏污,腰围的破布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从背部鞭痕渗出的血很快沾附上灰尘,血液凝固。
身后是褚监工的骂声,他用云越语恶毒的谩骂自己的族人,仿佛越是对越奴残暴,越能彰显他不同于越奴的身份。
烧炭场总是浓烟滚滚,刑徒的身影在里头忽隐忽现,越潜想起前日隔着紫溪,在烟雾中与昭灵相见。
回想适才,载着昭灵的马车驶出孟阳城门,向东远去。
公子灵走了。
有时会在脑海中浮现昭灵的脸庞,有时会很想再听听他的声音,越潜不认为这是因为思念,他与公子灵缘尽于此,多想无益。
今日初七,明日就是初八,与风伯益约定起事的日子即将到来。
马车行驶在金道上,经过道上的第二座哨所,行驶的速度有所减缓,并最终停下来,昭灵步下马车,登上一座小山丘。
山丘下是云越百姓的村落和农田。
农田荒废,村舍大多倒塌,村中人口凋零,只见几个老幼,还有一头瘦犬。
南方如此温暖的气候,即便到冬日仍是草木常春,这里的人以稻作为生,在太平时代里,完全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村子曾经也繁荣过,屋舍间曾经也有过欢声笑语。
卫平望向上空偏西的太阳,他爬上山坡,对坡上的昭灵道:公子,出金道后,路途上恐怕有贼寇,天黑前最好能抵达越津渡口,时候不早,不能再耽搁。
昭灵从山坡上下来,说道:走吧。
午后的风吹乱昭灵宽广的衣袖,风中带着寒意,山区的日夜温差大,山中不便过夜。
昭灵登车,马车继续向前行进,傍晚,马车经过金道上的第三座哨所,驶出山区,前往越津渡口。
昭灵与卫平一行人抵达越津渡口,见到渡口燃起数支火把照明,码头船运繁忙,有运载士兵的战船,有运粮的粮船,还有几个文官装束的男子,携带家小,焦急在码头与管理船只的士兵交谈。
卫平前去打探消息,很快回来,对昭灵道:是从南夷郡逃出的官吏,听他们说,青王那伙贼人刚刚攻陷南夷郡的郡城,二把手张泽就领兵往彭县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