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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忍了几十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如今,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他望着身边的内侍,几度开口要唤负责拟诏的翰林学士进来,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犹豫的时候,他开始时常梦魇。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惊惶忧惧的时候。
    可那时,纵然四面楚歌,他的身边仍旧有妻子王氏的陪伴与开解。而现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宫中不乏温柔美貌的嫔妃,却没一个再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爱护他,譬如两个多月前,还陪在他身边的薛贵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体贴的外表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放荡又阴狠的心。
    偌大的甘露殿里,他孤零零一个人,怀着满腔忧思,仿佛久病后昏聩失智的老翁,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噩梦中惊醒,惶惶不可终日。
    身边服侍的内侍见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脆弱,好似陷入某种难以排解的忧惧之中,连人也变得痴颠起来,个个吓得不轻,慌忙请御医来连连看诊。
    短短三五日,甘露殿里召了好几回御医。
    消息传到邱思邝的耳中,令他又急又怕。他是忠臣,一方面担心圣上御体,一方面又恐僵持了一个多月的储位之事始终不得解决。
    他本欲亲自入宫探望,可在他之前,赵恒已先一步求见。
    皇帝抱恙,身为皇子,本就应当侍疾左右以尽孝道。有好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外面等着,只因不敢越过他去,这才让他先行。
    邱思邝忧心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虽代掌宰相之职,却到底是个外人。
    对峙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结了。
    第90章 圆满   正文完结。
    甘露殿外, 十来个庶出的皇子、皇女们侍立在石阶之下,个个袖手垂眼,一动不动地等着里头的动静。
    隔着一道紧闭的殿门, 里头只有瘫软着身子半躺在床榻上的赵义显, 和挺身跪立在脚踏边的赵恒。
    赵义显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瞪着两只浑浊凸出的眼珠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原本圆润饱满的脸庞已瘦得颧骨凸出,乍一看去, 竟让人想起去岁已然过世的崔相公崔汲。
    “你!”他的眼珠动了动,看见旁边面色平静的儿子赵恒, 不禁颤巍巍伸手指去,吃力道,“你还来做什么?要、要催朕下诏吗?”
    不待赵恒回答,他又咧嘴笑了两声, 不料喉间一阵痒意, 呛得他灰白如浆的脸一点点涨红。
    “八郎, 这么久了, 你啊, 你终于露出本性了!什么无心权位,分明、分明都是假的!”
    这一回, 赵恒没像过去一样感到失望和恼怒, 而是分外平静地望过去, 用十分平和的语气顺着他的话说:“是啊, 阿父说的不错。该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要?难道偏要做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吗?朝政大事、社稷民生, 在阿父的手中已被牵累了许久,我自不能坐视不理。”
    “胡言乱语!朕何时牵累了!”赵义显涨红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儿子竟说自己牵累朝政社稷,这样的语气,一下让他想起当年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大郎,我若将大魏交到你的手中,你靠什么手段□□治国!”
    字字锥心。
    赵恒的一番话,更令他无颜抬头。
    “阿父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当初,废太子与几位庶出的兄长争权,多次设下圈套,诬陷清白之人,阿父明知其故,却置若罔闻;废太子包庇亲信西域大都护秦武吉,诬告都护府司马曾钰徽,差点引起西域一带诸国的动乱,阿父仍旧纵容。
    “阿父的罪己诏中亦说,民众皆知,‘养不教,父之过。’废太子年至而立,尚如此行事,可见幼年进学时,阿父对其纵容溺爱已至是非不分的程度。这些,难道不是对朝政社稷的牵累吗?
    “而现在,朝中人心惶惶,只等阿父定夺。阿父却日日避于甘露殿中,沉湎于过往的失意,自怨自艾,弃朝廷与军国大计于不顾。为君者不理政,岂非牵累?”
    一字一句,仿佛将赵义显的心剖开了一般。
    没养在身边的儿子,偏偏将他内心的一切看得如此透彻。
    他不由呼哧着哼笑一声:“说到底,八郎,还是为了这个。”
    赵恒也不反驳,只是在脚踏边磕了个头,垂眼道:“不论为了什么,烦请阿父今日便下决断。否则,儿只有不孝,将当年阿父将儿送往边塞的实情公之于众,是非对错,且由史官与百姓自去评说。若阿父要说我没有证据,史官不会轻易采信,那也无妨。民间百姓无数,不论真假,或编入戏曲,或写成故事,流传后世,总有人信。”
    这一句近乎于威胁的话,简直不忠不孝,有违人伦。赵义显暴怒不已,偏偏因为虚弱的身体,只能直挺挺僵在床榻上,瞪着鱼目一般的眼,把脸涨成绛紫色,也没法跳起身来大骂。
    “你,敢!”
    “儿只是要说实话罢了。”
    挡在臣工、百姓面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眼看就要被揭下,赵义显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赵恒伸手扶了一把,让他重新仰倒,起身留下一句“儿言尽于此”,便转身将殿门打开,冲外面的兄弟姊妹并侍立的内侍们沉声道:“唤翰林院杨学士来,阿父有事要说。”
    说完,站到门外,示意御医进去看看。
    几位皇子皇女们纷纷步上台阶,站在门边看着内侍进去照看赵义显,谁也不敢多言。
    并非他们太过惧怕赵恒,而是过去二三十年里,赵义显对他们一向不亲近,虽不曾苛待,让他们享尽荣华,可比起原配所出的子女,实在差得远了。如这等需要人照顾守候的时候,也从未召他们入内说过话。
    这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空地上传来:“赵恒,你在做什么!”
    来人正是近来失意的咸宜公主赵襄儿。
    只见她双眸泛红,饱含怒火,也顾不得公主的仪态,大步奔到近前,跨上石阶后,扬起手来就要往赵恒的脸上挥去。
    身旁的人讶然不已,纷纷掩嘴惊呼。
    赵恒皱了皱眉,在她的手靠近前的一瞬,以肘格挡,再反手一扭,将她制住。
    “放开!”赵襄儿须臾落了下风,眼中的愤怒却半分不减,“你是不是要把阿父逼死,好自己上位!”
    赵恒依她的话将她放开,却仍旧挡在殿门外,截住她的去路:“请阿姊慎言,眼下阿父仍在殿中,由御医随侍,何来‘逼死’一说?”
    赵襄儿没料他会就这样轻易放手,原本还使着狠劲,一不小心失了支撑,一径往前冲了两步,显得狼狈不堪。
    她扶着廊柱站稳身子,一指旁边其他皇子皇女们,厉喝:“你将他们这些人都唤来了,独独漏了我,这是什么道理?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赵恒尚未回答,身边的其他兄弟姊妹听到那句“他们这些人”,便已个个皱眉。
    废太子和咸宜公主两个一向眼高于顶,从前从不将他们这些兄弟姊妹放在眼中。过去,他们虽心中不快,却敢怒不敢言。
    而现在,废太子已然失势,皇父尚在病中,赵襄儿又于前不久受到过皇父的斥责,地位显然大不如前。
    其中一位公主听不下去,对赵襄儿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望阿姊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莫惊扰了阿父,否则,再像先前那样,被阿父斥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先前长兄已被废,阿姊素来与长兄过从甚密,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赵襄儿说得气急败坏,可一想到赵怀悯的下场,又悲从中来,不禁扑倒在甘露殿门外冲里面哭号。
    “阿父!您见见襄儿吧!他们如今都不把襄儿放在眼里了!我、我是阿父最疼爱的女儿啊!”
    然而门里的赵义显被御医和内侍架着,满脑都是方才和赵恒的那一番对话,哪里还顾得上她?
    一时间,几位皇子皇女见皇父无动于衷,胆子也更大了些,即刻命两名宫女上前,将吵得人脑仁疼的赵襄儿拉出去,送回她的府邸。
    赵恒始终冷眼看着,并未出言阻止。
    好容易等甘露殿外重新恢复平静,翰林院杨学士也已赶到,入殿中听赵义显的旨意。
    所有人屏息凝神,直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才见杨学士重新从殿中出来。
    “圣上已命臣拟下诏书二份,不日便将公诸于众,请诸位殿下去吧,容圣上好好安寝。”
    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想上前问问,皇父的旨意到底是什么,却都止步不前,只得将目光纷纷落到赵恒的身上。
    可赵恒沉默片刻,却只是冲杨学士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什么也没说。
    与之最相关的人,反而一点也不在乎。
    其他人无法,只好跟着各自离开。
    承天门外,月芙一直坐在马车中,等着赵恒回来。
    时间太久,她等得心焦,可不知怎的,越是心焦,反而越犯困,近两个时辰,从清晨到晌午,她竟浑浑噩噩睡了三觉。
    素秋对她这样子担忧不已,又一次劝:“娘子还说回来后,便会请大夫来看看,都好几日过去了,也没个影子。”
    月芙悠悠醒来,眼神还带着懵懂,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脑袋里慢慢开始动起来,道:“这两日太忙,实在是忘了。听郎君的意思,很快便要举行亲蚕礼,又得手忙脚乱,等过了亲蚕礼,想必是真的空下来了能喘口气了。那时再请大夫吧。”
    她倒不觉得有太多不适,只是不时犯困,容易疲累罢了。
    素秋不大赞同,还想说什么,月芙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指外面道:“你快看看,郎君回来了没有,已经这么久了。”
    素秋撇撇嘴,只好探出脑袋,往城门边看去。这一看,果然看到赵恒一个人从里面先走了出来,于是忙告诉月芙,搀着她下车迎上去。
    “郎君!”月芙笑吟吟仰脸看着赵恒,也没问具体情形,只说,“你回来了。”
    赵恒方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终于有了松动,轻声道:“嗯,回来了,先上车吧,我陪你一道,咱们回家去。”
    两人遂先后回到马车中。
    回府的路上,月芙抱着赵恒的腰,靠在他胸前,听他将方才在宫中的情形一一道来。
    “难怪方才见咸宜公主气势汹汹进去了,很快又被不少宫人簇拥着出来了。”月芙想到方才赵襄儿看向自己的怨恨眼神,已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呀,与长兄一样。阿父溺爱太过,才养成她这样的性子。罢了,不说她。”赵恒拍拍她的后背,又低头亲她的脸颊,“今日,事情便算是定了。虽不知圣旨到底是何内容,但我已尽力,不论结果怎样,都无愧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俱是长出一口气。这一阵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要落地了,接下来,便只有耐心等待。
    翰林院的速度很快,两日后,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下来了,称先前的亲蚕礼因故推迟多日,如今时令已至,不该再延,因无皇后,于诸位命妇中,择楚王恒之妃沈氏代为主持亲蚕礼。
    主持亲蚕礼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信号,告诉所有人,接下来,便会册赵恒为储君。
    一时间,楚王府的门庭再一次热闹起来,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月芙不得空闲,无法接待,更不愿张扬,只一心带着几位赵氏族中年岁、辈分、品阶都合适的妇人专心筹备亲蚕礼。
    时间有些紧,就定在三日后的三月十六,幸好年前已筹备妥当,只余尚服局制的亲蚕服需照着月芙的身量改一改尺寸。
    月芙连着两日跟随宫中的女官熟悉仪式流程,总算将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到仪式的当日,表现得庄重肃穆,端方得体,没出半点差错,令众命妇叹服不已。
    而就在亲蚕礼结束后的第二日,皇帝的第二道旨意也下来了,正是众人预料之中的《立楚王恒为皇太子诏》。
    数日后,朝中无异议,便定下于三月二十八举行临轩册命皇太子的大典。
    只有短短十二日的时间准备,赵恒和月芙又忙得什么也顾不上,连夜里的温存也少了些,每日回来,皆抱在一起,倒头就睡。
    桂娘听了素秋的话,一直担心月芙太累,仔细观察了两日,私下提醒她,这个月的月事似乎已推迟了半个多月。
    月芙愣了一下,细细回忆起来,果然如此,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孕了。
    可她自从三年前的那次流产后,身子比从前弱了些,遇上忙碌、忧思的时候,月事推迟也是常事。况且,赵恒平日也小心,房中亲近时,甚少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了想,道:“再等两日看看吧。”
    若月事始终不至,她当真应该好好瞧瞧。
    十二日倏忽过去,很快就是册命大典当日。
    天还未亮,月芙便陪着赵恒起身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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