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雨出现的那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身边围着许多人,皇女皇子,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周围人轻笑,然后她也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她的身形还是那么单薄,但个子长高了很多,头发不再束起,而是梳着复杂的发髻,还穿着一身绿衣,却比两年前繁复华丽很多,袖口和衣襟全部勾着金线。
她头上也不再只戴着那朵绿花,多了几支羽花,是名贵的凤尾翎。
她长大了。
这是李晚镜第一次感觉到一个贵族世女的成长痕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两人的巨大差距。两年的时间里,她往正途行进着,自己却越走越歪。
想到这里,他几不可闻地笑了笑,仿佛在自嘲,掩着面称身体不适,元贵?便让他去厢房歇着了。
他不是没想过再次遇见她,也不是没想过再次相遇时要跟她说什么,但是当真的再次见到她,他却感到一种无来由的失落。
这是在太师院时,未曾察觉到的感情。
李晚镜看向镜中的自己,容颜秀美,肌肤如玉,他自认再长叁年,这副容貌会让他成为京城里有名的美人,这是他的本钱。
可是除此之外呢?他的一切都很卑劣。
父亲也不会让他因为这副容貌太出名,如果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反而会惹来祸端。
就算他现在能站在她身边,引来她的注意,岁月也终究会夺走他的这副模样,届时又当如何呢?
春光明媚,窗外的桃花杏花开得张扬,肆意发泄着春意,鸟儿清脆的鸣叫捣乱了他的思绪。
李晚镜把窗户打开,窗外的树枝伸过来,他想起她头上的绿叶,便伸手去碰那叶子,像白瓷一般细嫩的手指捏着翠绿的叶片。
“比这个,谁踢得多,这首诗归谁。”
“可是……”
“不比是吧?那我拿走了。”
“比比比!”
少女的谈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庭院的里桃树下,一个少女正用脚尖踢毽子,一下一下,那毽子就像会被她的鞋尖吸引似的,每一次都稳稳地落回远处。
转瞬之间,她就踢了叁十下,跟她一起比赛踢毽子的少女瞪大了眼睛,“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姐姐欺负人!”
“我何时欺负你了?”
“你这么会踢毽子,我怎么能抢得过你!”
李晚镜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好像是两个人在诗会上都不会作诗,于是找了同一个人代为作诗,到这里争来了。
真是不学无术。
林微雨,怎么能这么不学无术?
他松了手,树枝便弹了回去,惊起树上停留的几只鸟儿,扑闪着翅膀,从窗口略过,飞走了。
仔细一瞧,她头上的凤尾翎不见了,只剩下那朵绿花,再一瞧那个毽子,竟然是用从头上拔下的凤尾翎做成的。
李晚镜一时无奈,愣了很久,又低头笑了笑。
但还是一如既往,活得逍遥。
他没有再说话,关上了窗户。
终究不是一类人,他不该起这种虚妄的念想。
可是那日归家后,看着满园春花,他又一次感觉了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他拈花作剑,能击落飞鸟。这套技法他练了一年零叁个月,现在已经相当熟练,但他回过神时,手上落了一道伤口,他竟然割伤了自己。
跟随着父亲来的还有一个叫墨言的少年,比他还要小一岁,长着一双墨玉的眼睛,非常善于疗伤,见他的手流血了,立刻过来为他治伤。
他往常很厌恶这个人,无来由的厌恶,但这一次却任由他去了,同样不明白为什么。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那个书阁,窗外有茂盛的樟树的书阁,他站在窗边,林微雨在外边。
啊,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产生接触的时候,她从窗户跳进来,他为她搭了把手。
于是他伸手拉她进来,林微雨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却没有进来,那只手如蛇一般顺延而上,扣住他的后颈,强迫他与她接吻。
明明没有经验,但他分明在梦中感觉到了舌尖被纠缠的酥麻感。
然后他就在书阁里被她压在身下,她不停地亲吻着自己,腰落下来,包裹着他,下面好像要融化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气,一触腿间,已经是一片黏湿。
这是他第一次梦遗。
他感觉到一种极端的自我厌恶,对自己有这样的淫念而厌恶。
他明明只是想看着她,只是喜欢她,羡慕她,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秽事。
不知为何,他越这么想,她入梦的次数就越频繁,到了后来,甚至到了夜夜入梦的地步。
他厌恶着自己,又沉湎于梦中与她的欢爱,龟公教授他床事一般都是下午,他也全部挪到了晚上,睡前学了什么,他梦中就能与她做什么,时间久了,整日魂不守舍的。
这种情况自然引起了李客深和父亲的注意,父亲找他谈了几次心,在知道了他有了意中人后,沉默了很久。
“耽于情爱,却只敢暗自思慕,真是无能的男人。”父亲如此说:“你喜欢她,为何不向她表明心意。”
“我配不上她。”
“那就让自己配得上她。”
“我永不可能配得上她,我这样的身份,她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父亲沉默了片刻:“那就改变自己的身份,让她自觉配不上你。”
“说得简单。”李晚镜冷笑:“你都这样了,母亲还不是看不上你?”
他挨了一巴掌,之后的习武更苛刻了,原本不会那么早让他接触到那些罪恶的东西,但十四岁时父亲就带他出山。当天,他屠了花间门,一时血流成河,连天上的月亮都成了血红色。
家族的人都很满意,觉得他可以取代哥哥,继承家业和母亲的信念,但他只是凄然地笑。
他正在离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八、
某一日,也不记得是哪一日,他回到京城,在街上碰见了林微雨,提着一个极大的竹筒,扛着钓鱼竿,跟做贼似的,跟她的侍女,两个人一路小跑。
他很快跟了上去。
她的侍女看上去不是个顶用的,她身体又不好,太危险了。
没有别的想法,不过是保护她罢了。
如此自我安慰着,李晚镜跟着她一路到了玉卯河,然后看着她钓了一下午鱼,钓了十几条鱼,个个丰硕肥美。
他发现她就是擅长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踢毽子那么厉害、钓鱼也这么厉害,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不擅长的。
“无聊啊~~”他听见她长叹:“活着好无聊啊~~”然后画风一转:“林欢,唱个戏吧!”
林欢忙不迭点头:“唱什么?”
“我们在河边,当然是牛郎织女了,这样,我扮演织女,你扮演牛郎。”
“牛郎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林欢要扮男人?!”
“那好吧,我扮演织郎,你扮演牛女。”
“好。”
他在河岸的小屋上看着她们上演的一出好戏,牛女得到了牛的指点,偷了织郎的衣服,把衣服还给织郎时,织郎将会答应嫁给她。
林欢作势把外衣递给林微雨,林微雨却脸色一变,大骂:“臭流氓!偷人的衣服,还想娶老婆?进监狱吧你!”
林欢:“……为什么不按照剧情唱啊!”
这样的戏,他后来也在河边看了很多次。每次他杀完人,做完那些邪肆的事,就会来河边待着,好像看看她,一切就能得到缓解。
有时候没有见到她,就独自在河边坐一个晚上,是一种近乎惩罚的自虐心理。
林微雨来李府见李临那天,他打伤了李临,惊了一众人,父亲抓着他不准他去见她,他仰起头,看着父亲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不做就不行吗?”
“这天下,就算换了主子,只是换了姓罢了,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口口声声一切为了我,我想要的就在那里,凭什么阻拦我?”
说完他甩开了父亲的手,化了妆,对着镜子看了很久的自己,走进了花园中。
九、
公子去找世女那天,还是一个人回来了,面色铁青铁青的,眼里是可怕的狰狞,回到房中后,沉默了很久,让墨言拿药拿来。
他接过毒药就要往嘴里送,墨言急忙拦住:“公子,此毒性烈,服后十分痛苦,您还是少吃一些。”
“不吃些苦头,怎么能让她后悔?既然要做戏就做得真一点。”
“食之不当会死。”
“死了也好。”公子露出苍白的惨笑:“我现在和死有什么区别?若我死了,林微雨就永远记住是她害死了我,我要让她到死都忘不了我。”
“……”
墨言不知道还能怎么劝,公子毫不犹豫喝下了药,墨言立刻叫人通知林家,再通知公子的父亲。
不消片刻,药效起了作用,公子竟然连路都走不成,浑身抽搐倒在地上,不停地口吐白沫,眼睛上翻,失去神采,随时会真的死去。墨言立刻叫人灌水,然后施全身七处穴位,硬生生叫他把毒药吐了出来。
但是已经有部分毒药已经进入他体中,墨言急忙喂了解药,扶他回床上休息。
世女果然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却是吓得连屋也不敢进,大哭一阵,差点昏死过去,她的妹妹扶着她,好半天她才恢复过来。
可是她恢复过来后,像是抽干了力气般,只知道倚着柱子望着天,一个字也不能再说出来。
后来李家家主过来,她竟然要投井自杀,还好公子的父亲将她救了回来,否则公子怕不是才要后悔一辈子。
那个时候,沉言就知道公子的苦肉计是成功了,无论再发生什么,无论世女爱不爱公子,都会活在曾经害死他的愧疚中,无法解脱。
他终于用各种各样的东西织成的牢笼,把世女锁在身边。
沉言想起他小时候玩沙子,那沙子真是奇怪,轻轻地握,就能堪堪留在手心,可只要试图握紧,就会从指间流失,越用力,就流得越快。
世间大多事,只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