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很黑,嘉月有几分溃散的瞳孔只依稀映出模糊的,重影纷纷的纤细人影。
她拔.出匕首,并上哆嗦的唇瓣,合紧上下打架的牙齿,和秋玉一道踉跄着后退。
虽然她们是两个人,却都筋疲力尽,纵使对方也是女子,她们也很难从她手上逃走。
若她会些武功便更加渺茫。
可嘉月和秋玉都不想死。
“你是谁。”
她最终停下脚步,颤抖无力的双手握紧了冰冷的匕首,指向离二人越来越近的人。
对方最终站定在离嘉月手中匕首寸余的地方。
只听一阵短暂的窸窣声,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折子,对着自己的脸。
微弱的火光亮起的一瞬,三人的视线也清晰起来,满脸刀疤的女人猛然凑到嘉月面前,胸口贴着她的刀尖,再往前几分便要血溅当场。
饶是秋玉在看清她脸时也尖叫了一声。
而嘉月因为太过害怕和惊愕,忘记了怎么开口。
尽管眼前人的脸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但她依旧认得出来。
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咙,这微弱的吞咽声也打破了三人之间可怕而诡异的寂静,空气似乎也重新有所流动。
嘉月翕动着唇瓣,艰难地挤出口两个字,嗓音干涩,甚至有几分极易让人动容的无助和嘶哑。
“东枝......”
五岁那年嘉月在街上遇到了从窑子逃出,正被人追打的东枝,将她买了回来。
自此以后东枝便一直陪在嘉月身边,贴身伺候,备受她的信任和喜爱,连乔氏都不敢过分使唤于她。
两年前一时不忍,嘉月甚至险些赔上自己的命去救她。
如今东枝变成这样,却还要追着她索命。
“两年前你明知我掉下去,却视而不见,将车门紧闭,此刻又追我至此。”
“东枝,你究竟是为何?”
纵使眼前面目狰狞难辨的女人因为她的话直起了身,嘉月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她们主仆之间的情分在她选择视而不见的那一刻就尽了。
如今东枝是威胁她性命的恶人。
“那我今日就再告诉你件事。”
“两年前,你背后有一只是我的手。”
东枝转身用火折子点燃了墙上嵌着的烛台里的烛灯,这一段地道敞亮不少。
而她这句话也让嘉月险些握不稳刀。
惊痛过后便是茫然。
因为东枝与她年岁相仿,再加上怜惜她凄惨的遭遇,嘉月平日里待她极好,她的吃穿用度甚至赶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
可这一切的好竟就换来十年后那一推。
她不明白。
“我恨你,所以就算温嘉清不推,我也要动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点对面的蜡烛,而回过神的嘉月与秋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相同的意思。
拖延时间,越久越好。
“东枝,主仆十年,我从不曾薄待你,甚至冒着危险去救你,你凭何恨我?”
嘉月的声音有几分干哑,她淋了雨,全身湿透,还在阴凉的地道里,身子直哆嗦,每说一句脑袋里某根紧绷的弦就跳得厉害,疼得让她想作呕。
好在有秋玉扶着,让她依靠,嘉月不至于站不住。
“我凭什么不能恨你?!”
“就是因为你们我和我娘才会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明明我身上也流着温氏的血,却只能接受你高高在上的施舍,做你身边一个低贱的下人!”
她的字字句句刺耳尖锐,在地道内幽幽回响,久久方才平息。
没有人告诉过嘉月,她自然不懂东枝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只努力定睛去看她。
身体太难受了,以至于她甚至很难再有一些情绪,只能拼命与痛苦和随时会将她吞没的黑暗做斗争。
若在此时倒下,她和秋玉就都活不成了。
陆凛,你快些好不好,我快撑不住了......
纤长的眼睫缓慢地扇了扇,嘉月挤着力气,再次开口:“我若不施舍你,你此刻便也不能站在我面前,口口声声,理所当然地诉说恨意。”
“更何况你们的遭遇和我们有何关联?”
“而且温家又怎会有血脉流落在外?”
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灭,随意地丢在身后,东枝冷笑起来,再一次逼近举着刀的嘉月,狞笑着道:“温嘉月,你真是蠢得可怜。”
“崔知韵那贱人有孕的第二个月,我娘和温禾承有了露水之缘。”
“谁曾想这窝囊废连纳个妾的胆子都没有,只把我娘养外面。”
“后来那贱人知道这事早产死了,他就想用一笔钱把我娘打发走。”
“眼看着日子要熬出头,傻子才走,我娘在京城郊外的观里偷偷生下我就准备上门将事闹大,逼温禾承这废物纳了她。”
“结果刚进城就被安国公府的人抓住,毒哑了喉咙,废了双腿送进窑子!连我这个襁褓里的孩子都不放过!”
“温嘉月,你说我凭什么不能恨你们?”
“我又凭什么要稀罕你的施舍?!这些都是你们欠我的!你用命来偿都不够!”
东枝说的这些嘉月都不知道,若不是名字熟悉,她甚至觉得是她得了失心疯,在说胡话。
父亲,你当真糊涂至极,也让我们失望至极。
嘉月缓缓合上涌出泪花的眼睛,再睁开时里面依旧是一片平静。
“欠你的不是我,更不是我娘。”
“你娘背主爬床便已是大错,我父亲意志不坚,优柔寡断,同样是错。”
“而外公他们不过是做了父亲本该做,却一直拖着没有做的事情。”
“你若真觉不公,便去怪给你命的两个人。”
嘉月此刻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支撑一些剧烈的情绪起伏,她说完话后便垂下眼帘虚弱地喘.息了半晌。
“她们一个死一个走,我去哪怪!”
“你们这些千金小姐有的我原本也该有!我要你还给我!”
嘶吼着说完,东枝便猛然挥落嘉月手中举着的刀,从怀拿出藏着匕首狠狠朝她刺了过来。
而恢复了一些的秋玉立刻反过身扑向嘉月,将她护在自己怀里,锋利的刀尖割开她衣服的同时,二人也双双摔倒在地。
东枝扑了个空,看着将嘉月压在身下,死死护着她的秋玉,瞳孔里有一丝细微的波动,而后便举起刀要往她背上刺。
双臂紧紧环抱住秋玉的背,被护在底下的女子死死瞪着那满是血腥的锋利刀刃,余光扫到她狰狞的脸,情急之下又脱口而出一句:“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东枝许是被她们互相保护的模样影响,动作没有刚刚那般狠辣,而嘉月突如其来的似乎是关心的话语也让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一直紧盯她的嘉月险些跳出嗓子眼的心缓了片刻。
“在温嘉清手里狗一样卑微求生,爬过来的。”
“你倒是又找了条忠心的好狗,正好陪你一起上路!”
声音还没完全落下,东枝手里的刀便又猛地扎了下来,这次换成嘉月带着秋玉躲避,而那刀下一刻就扎进她铺散在地,湿漉漉的长发里,断了几缕。
冰冷的血气扑鼻而来。
这一次换成嘉月将秋玉护在身下。
“她不是狗,你更不是。”
她是我的婢女,而你连畜生都不如。
那刀再次落下,带起的疾风吹开了嘉月鬓边半干的一缕青丝,她猛地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唇瓣也无助地翕动着。
“陆凛......”
细弱的声音被前方飞来的一柄利剑破开,凌厉的来势斩断了地道里让人绝望的死寂。
血肉被贯穿的声音清晰可怖。
上一刻还在嘉月身前的东枝被死死贯穿,直直飞了出去,半悬空嵌在地上,而她的刀落在地上的人儿单薄的脊背上,又滑掉在地。
东枝当场毙命,一双眼睛瞪着,连惊恐慌乱都来不及有。
汹涌可怕的内息波动灭了两旁的烛火,地道重新陷入黑暗。
“死了,别怕。”
一身黑色战甲的男人如风一般刮来,将压在秋玉身上,泥泞斑驳,又染了血,全身湿透的嘉月抱进怀里。
陆凛抬手擦拭她冰凉惨白的小脸上的水迹,嗓音低沉,又透着一丝颤抖的哑意。
他要再晚一步,嘉月就没了。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几个手下则是将地上的秋玉扶起来,往地道口走。
“老子脱了就不冷了。”
陆凛身上的战甲沾了雨水和血,又冷又湿,他将嘉月揽在身旁,另一只手飞快地脱着,动作急促,竟似还有一丝罕见的慌乱。
“陆凛,有援兵,是不是有援兵了......”
攥住他抱着自己的手,嘉月眼眶通红,凄楚又焦灼,是她这惨白的脸上唯一一点鲜活的色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