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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明华来到美国时已经是四月份了。
    北卡的春天,气温渐渐回暖。茱萸、杜鹃花、木兰花有了绽放的迹象,各种各样的花粉混杂着松树翠绿的粉末,在空中飘来荡去,哪里都有它们的身影:屋顶、窗户、露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们出现不了的地方。如果把车停在露天车场,几小时后会发现车身上全是奇奇怪怪的粉末。
    当沉青枝打开房门,在一片黄绿色的迷蒙中看到拎着行李箱的杜明华时,握着门把的手不停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杜明华扶了一下眼镜,深情地唤了一声:“妈——”
    半天,沉青枝终于有了反应:“哎,你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她带杜明华进屋,开始了妈妈们惯有的碎碎念:“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海山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你瘦了好多,伙食不好?”
    杜明华眼角湿润,低着头跟她进屋,好久没听到妈妈的念叨了,竟是那般想念,每一句都是如此温馨。
    来到客厅,杜蓓琪和陈景恩正好在,见杜明华来了,两人立即起身和他问候。知道杜明华打算在这里长住后,杜蓓琪特别高兴,同时也暗自庆幸,还好去年买别墅时买了五房,多一个人也住得下。
    陈景恩为了讨丈母娘和大舅子欢心,主动承担了做晚餐的任务,各式各样的粤菜,花样别出,吃得沉青枝赞不绝口,连杜明华这样清冷的人物都对他赞赏有加,不得不说,他的攻心计还挺成功的。
    对于陈景恩在背地里推波助澜,加速“鹏飞国际”散架这件事,杜明华心知肚明,但他在离开海山那刻就决心放下所有恩怨,不再背负任何包袱而活,所以在面对陈景恩时也没有太多情绪表露。
    相反,他还帮了陈景恩一把,把陈景恩去年一整年在海山的表现讲给杜蓓琪听,说他一直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从来没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听到杜明华的话后,杜蓓琪对陈景恩的态度又松动了几分,让他搬回了卧室。
    周末,追求沉青枝的那位叔叔王勋来了,五人围着岛台包饺子。
    陈景恩喜欢厨艺,跟他们一起包饺子不奇怪,奇怪的是杜明华这个连锅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包饺子大军中。看得出来,杜明华变了很多,变得温和接地气,再也不是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矜贵公子哥了。
    王勋是北方人,擅长做面食,他担当主力,其他几人也没闲着,从调馅开始,帮忙的帮忙,搭手的搭手,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和面、揉面、切剂子、擀面、包饺子,很快就做出了一批成品。
    杜蓓琪见陈景恩下巴沾了些面粉,忘记自己的手也不干净,伸手去帮他擦,结果糊了更多白色粉末在他脸上,杜蓓琪见到面人似的陈景恩,笑得半趴在了岛台上。
    陈景恩顺手一抹,在杜蓓琪的脸上弄出几道白色指痕,杜蓓琪不依不饶,一定要抹回来,陈景恩左躲右闪,不让她得逞,两人很快打闹成了一团。
    哄闹间,杜明华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擦干净手,走到窗边,接通了电话。
    没过多久,他放下手机,转身面向几人,有些沉重地说:“我接到监狱打来的电话,爸......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正在医院治疗。”
    他的话音刚落,沉青枝手一松,掌中的剂子掉在了地上,杜蓓琪也是一脸震惊。陈景恩考虑了两秒,去洗手台洗了手,拿出电话打给熟人,询问杜鹏飞的详细情况。
    午餐是正宗的韭菜猪肉饺,个大馅足、晶莹饱满,端上桌时热气蒸腾、香味四散,满屋都是饺子的清香。餐桌旁的几人却各怀心思,食不下咽。
    吃完饭,王勋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陈景恩把打听到的情况向众人说明,和杜明华描述的差不多,杜鹏飞得了肺癌,在圣保罗医院住院,医生判断他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几人商量了一番,准备去医院探望。杜明华和监狱负责人预约好时间,第二天带着大沉青枝去了医院,杜蓓琪不愿意去,和陈景恩留在了家里。
    当杜明华和沉青枝越过狱警进入病房时,见到一个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额头和眼角皱纹密布,瘦得皮包骨头,俨然一个衰弱的老人,哪里还有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杜鹏飞?
    “阿枝——”杜鹏飞见沉青枝进门,灰暗的双眼亮起了光芒。
    沉青枝走到他床前,朝他点头:“鹏飞。”
    “阿枝,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看我了。”杜鹏飞挥动插着输液管的手,示意她和杜明华靠近一些。
    沉青枝并没有听他的话继续上前,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我来看你只是尽责任而已,毕竟,你是蓓琪和明华的父亲,我们的感情没有了,这种关系还在。”
    杜鹏飞的嘴角瘪了下去,像风中柳叶轻轻颤动:“你还在怨我?”
    沉青枝双手交迭搁在身前,真诚地说:“不怨了,其实我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困在杜家那团泥沼里,出来之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美好,我感谢自己曾经迈出了那一步。”
    那一步太难、太苦了,但她感激自己走了出来,外面的世界比想象中的精彩,原来,她也可以拥有如此惬意的人生。
    杜鹏飞丧气地说:“你离开后,我过得一点都不好。阿玉虽然也尽力服侍我,但毕竟习惯不一样,磨合了好一阵也没适应,而且她叁天两头生病住院,待在家的时间也不多。”
    “我很怀念当初你帮我在口杯里装上温水、在牙刷上挤好牙膏的日子。你总是那么勤快,每天早上都把我要穿的袜子、衣物摆放得整整齐齐,你知道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我从来不需要为这些小事操心。你也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你走了之后,我把这些东西搞得一团糟,我很后悔当初那么对你。”
    听到他的话,沉青枝没有半点感动,面无表情地回答:“当狄沐筠告诉我,我出车祸是因为你想除掉我时,我对你就死心了。那时,我恨你、恨狄慧玉,恨得要死,巴不得拿刀捅死你们。到现在,过了一年半了,其实并不是很长的时间,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你说的那些事,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什么?杜明华心中一惊。车祸明明是张烨霖设计的,怎么变成了杜鹏飞?他诧异不小,却也没点明。
    杜鹏飞也十分讶异,不明白狄沐筠为什么会对沉青枝说出那么一番话来?难道是为了帮狄慧玉一把,赶走沉青枝,让她嫁入杜家?
    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在自己背后放暗箭,而他还把她视若珍宝。杜鹏飞怔怔地望着沉青枝,懊恼和悔恨在脑中交织,他剧烈咳嗽起来,激动得脸色发青。
    杜明华上前按了一下按钮,升起病床的一头,让杜鹏飞可以半坐起来,好受一些。杜鹏飞咳了半晌,终于消停了,看向沉青枝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好得不得了。”沉青枝笑了笑:“对了,我有男朋友了,思科的高管,对我很好,也很喜欢蓓琪和明华,我打算过两个月带他回海鑫见爸妈。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没有压力、没有包袱,不用攀比、不用小心翼翼,比起以前来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阿枝......”杜鹏飞看着她充满欢乐、自信满满的面容,霎那间感慨万千。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他心中涌起深深的失落:“我们这辈子是没缘分了,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做夫妻。”
    沉青枝轻笑:“下辈子,但愿我不要遇到你。”
    杜鹏飞望着她,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减少、一点一点黯淡,最后完全消失,心中仅剩的一簇火花也熄灭了。以前那个爱他入骨、对他唯命是从的女人,被他硬生生毁了,再也找不到踪迹了。
    他这一生失败至极,丢了原配,和现任的感情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事业垮了,一无所有,还得了肺癌。听说得这种病的人,最后会因吸不进空气、呼吸衰竭而痛苦地死去,算是最残忍的死法之一了。难道他一生造孽太多,受到了老天的惩罚?
    杜明华和沉青枝回家后,找到了杜蓓琪,杜明华转达了杜鹏飞对她的歉意,然后说:“蓓琪,爸爸想请你原谅他,你觉得呢?”
    杜蓓琪定定地看着杜明华,冷清地回了一句:“如果你们是在问我的意见,我选择:不原谅。”
    沉青枝为难地开口:“蓓琪,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他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人死为大,你能不能......”
    杜蓓琪立即打断了她:“不能。你们不是我,无法体会我的痛苦,人死为大?一句话就抹杀了他所有的过错,不可能。”
    杜明华马上接口说:“对不起,蓓琪,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知道他犯了错,但他毕竟是我们的亲人,你就算是骗骗他也好,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吧。”
    “不,我不会去见他,也绝不会原谅他。”杜蓓琪说完,不再看他们,转身上了二楼。
    杜明华想追上去,陈景恩伸手拦住了他:“够了,她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再逼她了。”
    杜蓓琪回到卧室,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发呆。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她出声道:“请进。”
    “吱嘎”一声,杜蓓琪回头,看到陈景恩走进了卧室。“你也想来劝我?”
    陈景恩来到她身边,伸手覆在了她双肩上:“不,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知道我一直都支持你的决定。”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她这么对待亲生父亲,把他送进了监狱,到他死之前也不原谅他,连一丝忏悔的机会也不留给他。
    陈景恩低头看着她,真挚地说:“一点也不,残忍的人是杜鹏飞,他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你妈妈和哥哥选择原谅,不代表你也要选择原谅,受苦的人是你,最有权利对他说‘不’的人就是你。放心,我不会拿人伦那一套理论来压你,只想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一直在你身后默默支持你。”
    杜蓓琪鼻头发酸,抬起双臂,握住了他覆在她肩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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