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村颇大,环绕东山半周。这其中并无什么强势宗族,各姓杂居着。村长姓刘,是个老秀才。先前说的那个骑跛脚马的刘钊,便是村长的次子。
这陈家在村中,算得上是富户,子嗣繁盛。
堂屋里的灵堂尚未来得及拆,架着棺材的木板凳还在。轿夫们轻车熟路的将那棺材搁了回来。
池时没有言语,收了纸伞,将它靠着墙角搁好了,径直的走了进去,对着牌位恭敬的上了三支香。一个转身,看向了棺材。
只见她白润修长的手,轻轻地往那棺材盖上一拍,九根长钉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斜飞出来,对着刚要跨进门的周羡面门飞去。
这触不及防的一幕,让屋子里的人都惊呼出声,跟在周羡身后的常康脸色大变伸手想拦,却见周羡伸手一薅,那九根铁钉便被他揽进了袖子中。
他对着池时轻轻一笑,手往下一垂,铁钉顺着袖口滑落在石板地上,放出了清脆的响声。
池时头也没有抬,小手一推,那棺材盖子便打了开来。
屋里的人,立马错开了视线,不敢看那棺中诡异的画面。
这陈老爷子为虎所害,竟是被咬得只剩下半截儿,从腰腹开始往下,都是纸糊的。想来陈家人不能他残破下葬,特意请那扎纸人的,给补齐全了。
池时,从袖中掏出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来,戴好了,俯身下去……
“九爷要看,老妇人也不拦着。但是我这苦命的老头子,的的确确就是被大虫给害了。我那儿子陈山,亲眼瞧见的。”
“老头子好喝酒,这入冬农闲,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他便约了曹老儿一道上东山,想要挖些草药,来配他那蛇酒。岂料一去不返,到了用晚食的时候,都未回来。”
“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村中有传闻,说东山有大虫出没,便着急了起来。让陈山同曹老儿的小儿子曹田,一起去寻人,他们两个亲眼瞧见……”
陈老太太说着,哽咽起来,“许那大虫是吃饱了,见有人来了,扭头就跑了。他们二人,这才得以带着老头子们回来。我家老头子少了下半边,那曹老儿,少了右半边。”
池时听着,摇了摇头,她眉头轻皱,伸出手来,拨开了尸体的头,“头部肿胀严重,根据伤口来看,后脑勺遭遇了两次重击,应该是致命伤。伤口里头,尚存有碎石。”
“凶器应该是石头。”
她说着,不管众人的惊讶,自顾自的解开了陈老爷子的衣襟,接着说道,“面部有擦伤。胸前有明显的被石头硌到留下的淤青,后背亦有,但十分轻微。”
“凶手从背后袭击死者,死者迎面倒地身亡,随即凶手将死者翻转了过来,一般人穿着冬天的袄子,谁在石头上,并不会出现明显的淤青。”
“但是死者体重远超常人。且死者表情安详,这不符合见到猛兽时的反应。”
山中见老虎,没有吓破胆,已经算是个硬汉了。
“同虎肚中的那个死者一样,陈老爷子也是被人杀之后,才被老虎啃咬的。”
池时说着,站起身来,看向了陈山,“你去的时候,你阿爹可是一动不一动?在那日下午,你们可有听见人的尖叫声,或者老虎的咆哮声?”
陈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听到,若是听到了,我们早就冲上山了,何至于叫那畜生,将我阿爹……是我婆娘做好了晚食,我们才想到,阿爹没有回来。”
“麻姑死了,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与刘钊有什么关系?他为何在城中听了我的话,便骑马回来报信,然后你们上东山处理了现场。”
“虎口中的那只断手,是麻姑的吧?”
池时又问道。
陈山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他艰难的回过头去,看向了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不等他说话,站在那里一只没有言语的打虎英雄周羡,突然开了口,“早就听闻池仵作断案如神,光看一只手,你便知晓那是麻姑。”
“陈山还什么都没有说,我倒是觉得,池仵作已经把这个案子,弄明白了呢。”
他说着,指了指地上的九根钉子,“池仵作见识了我的本事,确认了我没有冒充那打虎英雄,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来见识你的本事,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仵作世家的威风。”
第五章 杀人凶手
“我很威风?”
池时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虽然她依旧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但莫名的,就让人听出了疑惑。
陈山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周羡,“九爷平易近人。”
池时重重的点了点头,深表赞同。
周羡听着,眉头忍不住跳了跳,的确是平易近人,刚都把人打到泥里去了呢!
“我从永州府回来之后,陆锦有同我提过。东山村村长的次子刘钰去过祐海县衙,说东山有大虫伤人,那大虫为麻姑所养。老虎年幼之时,麻姑曾经靠着驭虎,为家中挣过田地。”
“后来老虎日渐长大,所食甚多,且野性难驯,在今年春日的时候,将其放归山林,在此前,东山并未有过老虎伤人的传闻。”
池时的外祖母前些日子生辰,她替母亲去了一趟永州城。
因为原本在祐海做仵作的七哥池冕,要调去零陵,她这才回转,昨日夜里方才回到祐海。不然的话,就凭借她这一身本事。
县令也不至于派人前去永州府求助,直接她上阵,也能一拳打死虎。
她同周羡都又高又瘦,搁一块儿站着,那就是活生生的一双筷子,没有道理,快要咳出血来的周羡能做打虎英雄,她却是做不得。
她想着,心头一动,这老虎还会审时度势不成,见她不在这地界,就出来伤人了?
“先前来的路上,一共有三家送葬。这头一位,是曹老爷子;第二位是来报案的刘钰……”至于第三家,不用说,就是陈家了。
“你们以为父亲被大虫所害,觉得是麻姑御虎伤人,便怪罪于她,将她赶到山上去,要她杀虎偿命。后来过路的这位……”
池时说着,皱了皱眉头,询问的看向了周羡。
周羡心头一梗,脸上却是笑意不减,“在下周羡。”
他在城中已经说过一次了,池时脑力惊人,连这山野匹夫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的,没有道理,偏生记不得他。
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过路的这位打了虎,要抬去城中。村中只有刘钊有马,于是你们便让他跟着去看。刘钊听了我的话,急吼吼的回来告诉你们,麻姑不是被老虎咬死的,是被人杀死的。”
池时看了看陈山,见他虽然惊讶却不慌乱,心中有了推断,“三家人,你们并不知道谁是凶手,想着一来麻姑是你们赶上山去的,多少脱不了干系。”
“二来,若是其他两家杀的,那也算是为了家人报了仇。去帮着隐瞒一二,也算是同仇敌忾了。”
陈山震惊的看向了池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九爷就像亲眼瞧见了一般!村中的人,都亲眼瞧见过麻姑驭虎,这东山以前并没有这等凶兽了,这一只,就是麻姑放的那一只!”
“那日上山,除了找到我阿爹,同曹叔之外,还找回了刘钰的衣服,可怜他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剩下。我们抬了人回来,方才发现,三人身上的贵重之物都不见了。”
“我阿爹实在是太惨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这老虎吃人,可他不吃铜臭之物。
在我阿爹身上,有一块我们刘家祖辈传下来的银锁牌,上头刻着每一代长子的名字。他一直挂在脖子上,从来都不离身。可那银锁牌不见了。”
陈望书皱了皱眉头,“你们在麻姑家中找到了吗?你爹的锁牌。”
陈山摇了摇头,“刘钰是村长的儿子,村长领着我们,搜了麻姑家。虽然没有搜出锁牌来,但却是搜出了一个宝箱,里头放着好些首饰。那麻姑同她夫君王麻子,好吃懒做,连田都不怎么会种,哪里来这么些钱?”
“我们当时气晕了头,想着这恶妇不知道带着她那老虎,做了多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原本按照我们祐海的规矩,这等毒妇沉塘了事。”
陈山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池时,“九爷以前说过,不许我们沉塘,我们就没干,只要那麻姑去县衙自首。”
“那麻姑却是死不认罪,还说她那大虫,从不吃活人!又推说现在大虫也不听她使唤了。我们怒极,就将她赶上了东山。若是那老虎不吃她,那就是听她话,认得她。”
“她就是害死我爹的人。若是那老虎吃她,那畜生也是她放的,活该!也算是为了我爹报仇了!”
陈山说着,对着池时磕了个头,“九爷,后头的事情,就是你说的那样。我们陈家可没有去杀麻姑,我以为其他两家做的……”
“九爷,先前是我对九爷不敬,陈山自罚大嘴瓜子。可是九爷,若是我阿爹不是那畜生害得,那又是哪个畜生不如的,杀了我阿爹啊?”
池时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一直笑吟吟的周羡,从她见到这个人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换过任何表情,已经以同样的弧度,笑了一天了!
极有可能,面部神经有问题!
池时想着,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
周羡被她看得心中发毛……不是,他凶猛得能一拳捶死老虎,权势滔天,天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不说万岁万岁万万岁,那起码也是千岁千岁千千岁。
可在这个人眼中,他觉得自己下一口吸进的气,就是最后一口。
“池九,都抬回来了”,池时听着这声音,朝着门口看过去。
去追人的捕快陆锦,领着曹刘两家人,抬着棺材,走了进来。
好在陈家的堂屋够大,三口棺材并列排开,竟然也放得下。院子里,挤满了披麻戴孝的亲眷,看上去好不凄凉。
池时点了点头,手过去,手轻轻的拍了拍,这回棺材钉并没有朝着周羡飞去,而是乖巧的落在了地上。
池时首先看的,乃是放在右手边的刘钰的棺材,这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套衣衫。
“这是刘钰当日在东山上,被老虎吃后,留下的衣服么?被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陈山闻言,站了起身,凑过去一看,“是我同曹田一起发现的,就在我阿爹他们旁边,上头全都是血。老虎八成是先吃的他!”
池时摇了摇头,“刘钰长得很好看?”
刘家人一听,齐刷刷的摇了摇头,他们老刘家,祖宗八代,都没有出现过配得上好看这个词的人。
池时点了点头,“刘钰并没有被老虎吃掉,相反,他就是最有可能的杀人凶手。”
第六章 天生克星
刘家人大骇,长得丑,就是凶手?
“池仵作,这般断案不妥当吧?若以容貌论罪,那在下家中,岂不是永远都不会出现犯人?”
刘家人尚未说话,周羡便微微蹙着眉头问道。
好不要脸的存在!刘家人愤愤地看了过去,却听见池时疑惑地问道:“您是哪位?”
周羡脸上的笑容差点儿没有绷住,池时绝对是故意的!
“老虎吃人,并不会先好好褪人衣衫,便是那杨玉环来了,也是直接啃咬”,池时说着,扫了一下周羡的脸,伸手掏出那棺材中的衣衫。
“这衣衫上头虽然都是血迹,但是,却没有一个破口,甚至都没有怎么弄脏。再看这左手袖口,有明显的喷溅型血迹。”
“刘钰好赌,前年的时候,因为欠了赌债,硬生生的被赌坊的人,砍掉了右手三根手指。当时闹得人尽皆知,县衙里去了人,他方才捡了一条命,后来便改用左手了。”
池时说着,目光锐利的看向了刘家人,“刘钰可是又赌钱了?”
那刘村长脸色煞白,跺了跺脚,“这个不孝子,他若是真的被老虎给咬死了,该有多好啊!他赌性不改,讨债的最近又上门来了。”
“两年前,家中为他还了债,他当时发下毒誓,说再也不赌了。可没有想到,那说出的话,就像是放的屁一样,不作数的。
他这回欠了一百两啊,一百两!便是把我们全家卖了,那我也还不起!那要债的凶得很,把他娘都给吓病了,我气得要命,要将那孽子赶出去。”
池时摇了摇头,“赌坊的人,不拿到利钱,不会走的,你给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