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摸自己的脸,神情复杂,“原来如此。”
整理完这片地,乌草重新拿起锄头,继续翻土,伸手摸锄头的时候,没有摸到木头把手,反而摸到一片柔软的布料。他困惑回头,正好对上公主清越绝艳的面孔。
乌草眼睛噌一下亮了,很快又被慌张取代,他急急忙忙跪下,“公主恕罪!”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越长溪回过神,无语扶额。是宫人们词汇量太贫乏,还是她看起来像恶霸,随时随地都要惩罚宫人。
她无奈道,“放松,永和宫没那么多规矩,只要本本分分做事,本宫不会责罚你们。”想起对方刚来这边,又随口问一句,“在永和宫还适应吧?”
这句话像炮仗,瞬间点燃乌草,他激动地语无伦次,“适应!永和宫很好,特别好!”
好到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跟着周美人,乌草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公主并没责罚他,只让他回十二监,重新换个差事。
乌草那时就决定,他想伺候公主、想报答对方的不杀之恩。然而来到永和宫,他才发现能做的事太少了,宫人们又都很和善,和周美人那里非打即骂的日子完全不同,让他感激之余,又有些慌乱。
他垂下头,指尖不安地蜷缩着,“只是奴才没什么本事,一无所长,不能更好侍奉公主。”
看着小太监垂头丧气,越长溪感觉脸有点疼。
乌草才十六、七,什么都会,竟然还认为他一无所长。现在的宫人,自我要求这么严格嘛?
她试图安慰对方,但乌草很快自己打起精神,抬头认真地看着她,挥舞拳头保证,“但奴才会努力的!没本事可以学,变得和公主一样,温柔善良、宽和大度!”
越长溪:“……”怎么回事,脸更疼了?这小太监粉丝滤镜太厚,孝静皇后听见这些话,都得掀开棺材板,高呼这不是她。
她温声道了句“加油”,拍拍乌草的肩膀,一脸心累走了。回到寝殿时,半枝正四处找她,发现她只穿外袍出门,当场表情一怒。
眼看要挨骂,越长溪抢先开口,“我看见乌草了,确实是个单纯认真的孩子,他还说我善良。”
半枝幽幽开口,“他是孩子?乌草比您大一岁,而且,他也不会腊月只穿单衣出门。”
越长溪:“……”这样都能拐弯骂她,是她输了。
她脱下散着寒气的外袍,又接过半枝递来的手炉,看着熏香袅袅,思绪逐渐飘远。乌草口中的人,不是真正的她,也不是她想成为的人,只是她在九盛城伪装的假象——温柔宽和,以德报怨。
俗称,野生圣母。
越长溪:笑死!竟然真有人信。如果她一味的善良,早就被皇后弄死,变成幽灵圣母了。
说起皇后……越长溪捻了捻指尖,吩咐下令,“准备一下,晚些时候去坤宁宫,我要见皇后。”
以德报怨做不到,以怨报怨,今晚可以试试。
第7章 . 06原因 真女人从不回头
“您要去坤宁宫?”
半枝叠衣服的动作一顿,眼前不由自主闪过一幅画面——坤宁宫里,她被罚跪,皇后高高坐在主位,厚重的凤袍宛如乌云,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
十二岁的她强忍泪水,还是有几滴落在地上。皇后见状微微笑了,身体前倾,冰凉的指尖按住她的眼睛,像锋利的刀片,仿佛下一刻就要扎进来。她忍不住发抖,却引来皇后嗤笑,“弄脏本宫的宫毯,该怎么罚你?要不要剜掉这对儿不听话的玩意。”
……半枝猛地捂住眼睛,仿佛要挥去记忆中冰冷滑腻的触感,她勉强笑道,“奴婢这就准备。”
“别怕。”
越长溪一直看着窗外,背后却像长了眼睛,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她起身握住半枝微微颤抖的手,一字一顿道,“别害怕,现在,谁也不能欺负我们。”
握着公主暖暖的手,勇气似乎随着温度一同传来。半枝慢慢把头靠在公主肩上,像过去她们经常做的那样,轻声应道,“好。”
*
戊正一刻,宫里落锁,偌大的九盛城寂静无声,越长溪独自走在宫道上,宛如午夜游荡的一抹游魂。
经过一个白天,青石板路已经清扫干净,看不见半片雪花。迤逦长裙拖在地上,稀稀疏疏响个不停,就像七年前那个夜晚。
七年前,贞嫔离世,她像个足球一样,又被踢到皇后身边。一个类似的冬日夜晚,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和半枝跟随太监前往坤宁宫。
从那以后,半枝就对坤宁宫和皇后产生巨大的恐惧。之后数年,哪怕是打压皇后、搬到白云寺,这种恐惧都没能彻底消失。
童年阴影真可怕,越长溪略微出神,有点疑惑:为什么九盛城没有心理医生?明明这里精神病挺多的。
一刻钟后,天上飘起小雪时,越长溪正好走到坤宁宫。暗红宫殿在夜晚愈发狰狞,像一只吞噬人命的骇人野兽。门口摇晃的灯笼下,站着两名太监。他们把守坤宁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看见她过来,太监主动迎上前,满脸堆笑,“公主您来啦?半枝姑姑已经打过招呼,您进去就行。里头那位性子不好,您千万小心,别伤着自己。”
态度殷勤,语气热烈,仿佛她不是要偷偷违抗皇命,而是给两人送钱。越长溪诧异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半枝果然是最棒的,这么快就打点好了。
她拿出两块金子,盈盈如水的双眸专注看着二人,语带歉意,“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不麻烦,能为公主办事,是奴才们的荣幸。”
长礼和长义惶恐躬身,拼命摆手,不敢接受。直到越长溪把金子放进他们掌心,二人才犹犹豫豫接过。
“……”
越长溪迷惑了,没错啊,她给的是金子,又不是炸.弹,怎么两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现在的太监,有人自我提升,有人不收礼。不禁让她怀疑,这是九盛城,还是社会主义新皇宫?
远处似乎有响动,以免被发现,越长溪和两人点点头,提起裙摆,很快进入坤宁宫。
她走后,长礼捧着金子,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满脸苦恼,“这可怎么办?督主有令,必须听从公主。咱们却收了钱,督主会不会怪罪?”
这块金子,顶寻常人家一年收入,两人却高兴不起来,只担心因此受罚。
长义叹气,“明日汇报时说清楚,既然是公主给的,督主应该不会怪罪。”
他的语气充满不确定,两人苦笑着对视一眼,收起金子,继续守门。
*
坤宁宫里,越长溪穿过空荡的院子,踏上白玉阶,走进主殿。
因为禁足,坤宁宫里没有宫人,她一路畅通无阻,走向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吱——”暖阁门推开,皇后贴身侍女露容转头,看见是她,表情大怒,“放肆,擅闯坤宁宫,该当何罪!”
越长溪耸耸肩,旁若无人穿过暖阁,在椅子上坐下。悠闲自若的样子,宛如郊游,就差没拿着瓜子磕。她很清楚,今天犯的错太多,无所谓再加上擅闯坤宁宫一条。
露容见状,愈发恼怒,沉着脸来抓她的胳膊。皇后正在看书,慢悠悠翻过一页,头也不抬道,“露容,下去吧。”
“……是。”
露容狠狠瞪着越长溪,不情不愿离开,出门时,还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越长溪回以遗憾的目光。
倒茶的人怎么走了?她还渴着呢。
惋惜片刻,她收回视线,看向皇后。皇后未施粉黛,只着寝衣坐在塌上,头发散在背后,比起昨夜的端庄华贵,显出几分憔悴。桌上立着蜡烛,将她读书的影子映在窗上,张牙舞爪宛如怪物。
越长溪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娘娘如此镇定,早知道我要来?”
“你既然回宫,早晚会有这一天,本宫何须惊讶。”
皇后又翻过一页书,语气不咸不淡,像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没想到皇后如此了解我。”越长溪自己倒杯茶,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笑意盈盈道,“想必是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吧。”
“本宫为何寝食难安。”皇后嗤笑,蔻丹甲抵着书页,红得像血染,“花无百日红,九盛城的花最不长久,本宫从不担心。”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连咒她早死都说的清新脱俗,越长溪差点给皇后竖个大拇指,但她毫不畏惧,毕竟她可是读过《鲁迅全集》的人。
她施施然起身,笑容愈发真诚,“娘娘说的太对了,花无百日红。像我这种,刚刚开花的人,确实该向您请教。毕竟,您已经开了九十九天。”
看见皇后瞬间变了脸色,越长溪挑眉,随手把茶杯扔到桌上,“花开荼蘼,皇后娘娘想必不容易。都这么晚了,不打扰您保养,我就先走了。”
茶杯落进瓷盘,叮叮咚咚撞个不停,但房间内的另一道声音更加明显,“咔——”。
皇后的两根指甲,因为过于用力,崩断了。
执掌后宫多年,皇后从未被如此轻慢对待,顿时怒从中来。一直假意镇定的表情终于破裂,她骤然转头,一双阴冷的眼睛锁紧越长溪,厉声斥问,“你是来嘲讽本宫的?越长溪,你三年前既然离宫,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那种落井下石、故意看别人笑话的人。好吧,她的确是,但今晚不是这个目的。
越长溪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顿了顿,皇后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
“您说呢?”
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后,仿佛要把对方此时的表情刻在脑海里。随后,便掀开帘子,头也不回离开。
露容听见皇后的声音,匆匆推门进来,与越长溪擦肩而过。越长溪始终没回头,她面无表情穿过梅林小径,直到转弯处,才微微侧身。
皇后的身影依旧映在窗户上,姿态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此时此刻,对方也一定看着她,并思考她刚刚的回答是什么意思。
越长溪:皇后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只想装个逼而已。
“皇后今晚怕是气炸了,”她小声嘀咕着,伸手挡住眼前的雪花。不知何时,雪又下大了,飘飘洒洒,阻碍视线。她抬手时,不自觉又捏了下荷包。
随着她的动作,荷包里的东西发出疏疏的声音,越长溪探进一根手指,摸到了纸张柔软的边缘。
即便没看,她也知道荷包里装着什么。是一张梅花玉笺,上面写了一句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落款是建宗十二年冬月。
这诗由孝静皇后亲手所写,日期是她过世的前一天。
这就是越长溪回宫的理由。
她在宫外时,有人将这张纸送到白云寺。此前,她一直以为孝静皇后死于难产,但从这首诗看,孝静皇后似乎早就知道她将死的结局。
难道有人加害孝静皇后?以及,又是谁把这纸送给她的?越长溪站在十字路口,任由寒风吹在身上,清醒头脑。从刚才的情形看,皇后不知道她为什么回宫,不可能是送信之人,排除皇后之后……
就只剩下十几个妃子有嫌疑呢。
越长溪:工程浩大堪比南水北调。国家不分配个狄仁杰,很难完成任务。
她正想着,下一次该试探谁。突然,远处一道浅黄色身影,像炮弹一样急速冲过来。
越长溪一怔,卧槽,鲁迅显灵了,这有只猹!!!
隔着很远,那“猹”便气势汹汹开口,“越长溪,你给我站住!”
九盛城最讲究表面功夫,不论多大仇怨,见面必定笑呵呵,但越长溪不是那种人。她根本没理对方,看了眼天色,裹紧衣服向宫门走。时间还早,如果快点回去,半枝枝会给她做姜撞奶,若是再晚一点,就只有姜汤了。
她恨姜汤。
预想很美好,无奈步速太慢,越长溪走到宫门时,对方恰好跑来。浅黄色衣裙在月光下起起伏伏,亮得像荧光灯,想忽视都难。
对方上来就说,“越长溪,你去求父皇解除禁足,他那么疼你,肯定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