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五分钟后,蔡慧萍急匆匆的出现在了医院门口。她远远的就看到了宋文的身影,脚步由快到慢,然后再次加快。蔡慧萍捂着嘴一路小跑到了宋文面前,还没说话,她就蹲了下来。
从指缝中,一阵哭声传了出来。
宋文有些心疼的把蹲在地上的蔡慧萍抱了起来,她搂着蔡慧萍,半天却只憋出一句“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蔡慧萍哭的几乎快断了气,她好久才缓过劲来,然后看着宋文问道,“老刘已经……?”
宋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已经请车来了。”
蔡慧萍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再次睁眼,“车到了没有?”
“还没有。”宋文道,“病床要消毒,老刘的衣服已经穿好了……”她说的有些乱,但蔡慧萍已经明白了宋文的意思。
她打断了宋文的话,然后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后用恳求的语气问道,“我……我能不能在车走的时候,送他一下?”
这个请求没有人能够拒绝,宋文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后答道,“我带你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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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云鹤是个难得的无云天。天上星光点点,气温都比前几天高了一些。
殡仪馆的黑色面包车缓缓驶入了地下停车场,看到这个场景的蔡慧萍一下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连志和她相识多年,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哪怕两人一个是院长,一个是护士长。工作的特殊性质让两人始终聚少离多,一年到头来,两个人能在家里共度的周末不超过十个。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更珍视每一次能够共处的时光。哪怕是在icu里,刘连志情况只要稍好一点,蔡慧萍都会始终守在他的床旁。
一开始蔡慧萍还先做做护理再说话,到了后来,抢五床就成了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们互诉思念的地方。蔡慧萍甚至一度彻底放下了自己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对宋文和朱敏华说道,“这家伙就是小肚鸡肠,心眼太小了憋出来的毛病。等回头他好了,罚他请大家吃饭!”
今天上午的刘连志甚至还状态不错。他反复对妻子抱怨自己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能转阴,并且要求妻子明天给自己带两瓶酸奶来喝一喝。营养素味道太差,吃多了确实让人感觉不舒服。
蔡慧萍答应了丈夫的要求,并且已经买了一提酸奶,准备第二天给刘连志带过去。可谁知道,就只是回酒店几个小时的功夫,却已经是天人永隔,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在刘连志进入icu之后,她多少就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这个心理准备,却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黑色的车慢慢开出了地下停车场,蔡慧萍下意识的向前一步,想要去摸一摸那辆车。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作用。或许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或许只是希望……刘连志在走的时候不要那么孤单。
然后,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老刘,老刘!”蔡慧萍哭喊着试图去追车,宋文担心她被车轮带到受伤,死死的拉着她的双手。
哭声是生者对死者的最后挽留,是痛失挚爱者对爱人的最后亲吻。是对过往留恋的告别,也是对将来新生的祝愿。
在北湖医院地下停车场门口,在二月的云鹤街头,蔡慧萍完成了对自己丈夫的最后告别。她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宋文蹲在一旁,流着泪水拍着蔡慧萍的肩膀,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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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治愈一切的灵药。它的效用并不明显,但却胜在每天都能有一点点改善。这样的改善不光体现在痛失挚爱的人的内心,也体现在因为感染而造成了身体创伤的人身上。
人体是有一定的修复和代偿功能的。这样的代偿功能有时候能解决非常巨大的问题,一些医生们需要非常严肃对待,甚至可能束手无策的损伤,有些时候都能在人体的代偿作用下被“敷衍”过去。
但这样的“敷衍”,是有代价的。
孙立恩正在处理的就是这样一名患者,不得不说,他的身体的确是非常努力的试图让他活着。但情况实在是有些超出身体的能力范围。
修复和代偿功能,尤其是代偿功能有三个最主要的缺陷,这三个缺陷导致医生和患者们都很难以代偿作为对抗疾病的主要手段。
第一个缺陷,就是它“有时候”才能解决巨大的问题。在面临那些短时间就可能会夺走患者性命的创伤和病变时,代偿往往是无法起到作用的。
第二个缺陷则是“敷衍”。代偿功能永远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它只能在起作用之后,暂且维持一段时间患者的正常生理体征。患者的生理体征有可能在这种代偿作用下保持正常或者近似正常。
第三个缺陷则是“代偿”本身。人体是非常高效的组织,它往往倾向于使用尽可能少的能源,来完成主要的动作。换句话说,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活生生的葛朗台。一毛不拔是基础操作,出门不捡就算丢才是平均水平。
而这样的“吝啬水平”,决定了人体代谢的能力就算高效,也仍然无法持久。
以目前这位患者的情况来举例,他的问题就出现在心脏的代偿上。
身为一名肥胖且长期有高血压的男性中年人,庄新浩本人当然是心血管疾病的高风险人群。虽然这次住院是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但孙立恩还是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名患者头上有个蓝色的状态栏提示,而内容则是“小部分心肌缺血梗死”。
蓝色状态栏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让孙立恩一直都很在意,根据孙立恩之前的推断,这可能意味着“和原发疾病高度相关且难以被忽略,但不会导致进一步危险”的症状。而这一次的蓝色状态栏再现,或许也是一个重要提示。
在这位患者目前有一些轻微的心律失常,而这也是他被送到北五区治疗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心内科出身的陈学荣就在北五区,作为一名高年资主治医生,他同时还有急诊pci准入资格。
传染病医院这儿是具备pci介入条件的,而作为确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在循环系统受到严重影响的情况下,心律失常可能只是一过性的症状,但也有可能是更加危险的恶性心律失常的先兆。身体内供氧不足,很可能导致原本就存在的轻微心律失常迅速恶化,这对有心脏基础疾病,以及冠心病史的患者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因素。
而孙立恩面前的这位庄新浩就有这样的问题。
虽然不管是病史询问,还是从患者自诉上来看,庄新浩都坚决否认自己有过冠心病史或者胸前区疼痛的问题。但状态栏那个蓝色的字迹还是明明晃晃的就挂在他的头顶上,这让孙立恩非常分心。
“这样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您这个心率确实不太对劲,既然已经住进来了,那就干脆一次都查完呗?”
“您是医生,我听您的。”好在庄新浩是孙立恩个人最喜欢的那一类患者——他对医生的建议有很好的服从性。“需要我签什么东西么?”
“做个造影吧。会有一些相应的知情书需要您签一下。”孙立恩答道,“如果您没什么意见,那我等会就把造影的告知许可给您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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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立恩看来,庄新浩的问题其实应该比较简单——这就是个代偿的事儿。
心肌梗塞的问题肯定是有的,要不然状态栏这个提示可就很没道理。而患者完全没有感受到过心梗所带来的心前区疼痛也是有的,无痛性心梗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而庄新浩的心电图也没有提示,这就引出了“代偿”的可能。
在他出现小范围或者慢性心肌供血不足的时候,身体的代偿能力让他的冠状动脉开始迅速生长出了“枝干”。而这就可能是代偿的原因。
心肌为了从冠状动脉获得足够的氧气供应,一般有两种代偿模式。一种是冠状动脉代偿性增粗——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血液通过动脉。另一种则是代偿性增生,也就是从冠状动脉延伸出许多条微小血管,然后延伸到缺氧的地方。
从没有医疗条件,并且单纯延长生命的角度来看,这大概是人体能做到的“最优解”。但问题是,这些延伸出的微小血管本质上是个“敷衍了事”的举措。
原本堵塞的冠状动脉并没有被疏通,已经缺氧死亡的心肌无法再生。患者本人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善,导致原来冠状动脉堵塞的原因仍然存在——他仍然有很高的心梗再发概率。
而现在向其他心肌供血的主要通道是再生的不知名小动脉,这情况就更麻烦了。
新生的小冠状动脉动脉的直径更细,能容纳的血液流量也有限。它们很难满足心脏对于血流的需求。尤其是在需求突然增加的时候,新生的这些无名冠状小动脉根本不具有增加供应的能力。
同时,新生的小动脉往往是蜿蜒扭曲的——在人体的“葛朗台”原则下,它们每一条的供血范围都需要覆盖尽可能多心肌。而蜿蜒扭曲的血管本身在血流动力上就存在“巨大缺陷”。加之新生动脉直径很细,同时导致冠状动脉堵塞的原因尚未革除,这无疑又极大程度的增加了患者再发心梗的概率。
而对于医生来说,这么细的新生小动脉可是没有进行冠状动脉支架置入的可能的。
所以,孙立恩处理庄新浩的第一步,就是首先为他做一个心脏冠状动脉造影,然后判断一下,这些新生的小动脉到底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坚持到庄新浩战胜新型冠状病毒之后。
如果评估血管的状况还可以,那下一步就继续维持抗病毒治疗并且加强监护。要是状况不行,那可能就得根据心内科的会诊意见决定是要做溶栓、支架、或者干脆进行搭桥手术了。
第1038章 选择
庄新浩的造影检查很快出了结果,造影证实了孙立恩的猜测——他的冠状动脉左降支上有多达六条新诞生的微小动脉,而这些血管中已经有两条被彻底堵死了。
彻底堵死的小血管再次引发了梗死,但由于面积较小且梗死的时间长,这样的梗死基本已经没有了症状。唯一能称得上是症状的,就是他心脏目前在低氧血症的影响下出现了心律不齐。
现在的难题重新回到了医生这一边,鉴于患者同时有高血脂症的表现,对他的干预就显得非常有实际意义。可问题在于干预时机——是现在就开始进行干预,还是等庄新浩康复之后再说。
何时对患者进行手术,这是一个在大多数时候需要仔细衡量的内容。
以往孙立恩所面临的患者往往没得选择,只要能上手术台,那就要马上开始手术——再拖下去,这人可就要没了。
但庄新浩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的心脏当然有风险,但是这个风险并没有急迫到需要马上进行手术的地步。
而对医生们来说,他们现在所面临的是一个二选一的局面。
庄新浩目前正处于轻症向重症转移的阶段,转移的原因是低氧血症对心脏所带来的额外负荷。他的心脏无法承担低氧血症的负荷,之后很有可能出现恶性心律失常甚至直接停搏。
但如果现在马上对他进行手术,那么就需要考虑术后的康复过程对他身体的负担,以及手术创伤本身所带来的影响。并且还得合并考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对于整个术后阶段的反应。
坦白的说,孙立恩非常怀疑现在进行搭桥手术……庄新浩能不能抗的过去。他目前的症状原因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低氧血症,低氧血症引发心率失衡的核心关键仍然是供氧。如果能够维持住他的血氧水平,庄新浩的心脏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更加紧迫的问题。
但选择的困难也就在于此,没有一个医生——至少在现阶段,没有一个医务人员能够打包票,庄新浩的情况不会继续恶化。
这也就是为什么等到他彻底转阴后再择期手术变得困难。庄新浩真的不一定能够……等的到那一天的到来。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中,大约有八成到九成都是轻症。轻症患者只需要基本的治疗和支持就能够自行康复。但如何判断一个患者的疾病走向——确定他或她会不会从轻症转为重症甚至危重症,仍然是一个无解的疑问。
根据目前的一些经验,患有基础疾病、男性、中年或者以上年龄的患者转为重症和危重症的可能性更高。但这并不是绝对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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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开始玩俄罗斯轮盘赌了?”布鲁恩把这份报告扔在桌上然后用力揉搓起了自己的双腿。没办法,进入红区之后,胸部以上都应当被视为相对洁净区,他可不能用手去习惯性揉自己的胡子。“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开个盘,然后来赌一赌看目前落在我们手上的患者究竟是死于新型冠状病毒,还是低氧血症引发的恶性心律失常?”
“其实这两个没啥区别。”周策在一旁嘟囔道,“反正以现在的统计口径,这样的患者都算是死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
徐有容对伯纳德解释了一下这份报告上的一些中文内容后问道,“所以,心内科的会诊方案是什么?”
“患者目前的情况稳定,控制血脂之后可以考虑择期手术——前提是低氧血症不会继续加重。”陈学荣叹了口气,“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合并有心脏血管增生……这没人见过啊。”
“按照肺炎处理呢?”孙立恩追问道,“不要去考虑新型冠状病毒,只当普通的病毒性肺炎考虑呢?”
“得看肺炎的情况。如果是有严重的功能不全或者无法耐受手术创伤,那就是绝对禁忌。”王国南摊了摊手说道,“原有的禁忌症在咱们这儿就是个根本没办法拿来作参考的事儿。我们现在犹豫,就是因为无法确定患者能不能耐受手术创伤和康复期。”
“同时,我们也不能确定患者选择择期手术后,covid-19合并心脏问题,会不会他造成致命影响。”伯纳德·许医生补充道,“我个人觉得,应该首先考虑创伤更小的手术方案。用pci治疗冠状动脉狭窄可以吧?”
“我觉得可以。”袁平安赞同了伯纳德的意见,“虽然传统上不建议对有三支病变的患者行pci介入,但pci创伤小而且恢复快,同时也能确实有效的改善心肌缺氧情况。如果要做手术,这应该是目前最适合的方案。”
整个治疗组几乎都加入到了讨论中,只有马永芳医生还在外面调整着患者们的日常用药。
孙立恩对于现在的情况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原因也很简单——虽然状态栏的提示是蓝色,但这并不意味着情况不会有所改变。
状态栏的提示不是永久不变的,它既然能够通过改变前缀、调整字迹颜色深度来表示情况变化,那自然也能在情况允许的时候从蓝色变成黑色。蓝色的状态栏提醒不能保证庄新浩的情况安全,现在能够让医生们作出判断的,只有他们目前的经验。
“如果做搭桥,他需要多长时间的恢复期?”孙立恩决定从根本上分析一下问题,“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到目前为止病程有多久了?”
“搭桥康复期至少要两周,病程的话……从有症状开始五天了。”袁平安迅速给出了答案,“在方舱医院查出他有心律不齐后,庄新浩就被马上送到了咱们医院。”
病程五天开始加重,这不是什么好现象。而两周的康复期,对于正在加重的患者来说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