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女性尺码为主,剩下两成的男性医生就肯定会经常性面临压根穿不上的窘境。布鲁恩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绝大多数的防护服对他来说都太小了一点。以至于医疗队专门把所有的加大防护服都特意挑出来储备好,就为了给布鲁恩用。
“应当倡导为女性医务人员生产和储备合适的个人防护设备。”这又是一条经验。
孙立恩写的这些经验教训,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抱怨。在云鹤的这两个月,他有太多东西想要抱怨了。
“应当常态化训练医务人员穿脱防护服。”
“建议对所有临床医务工作人员强制进行定期院感操作培训。”
“应当定期对所有医务工作人员定期进行颅脑mri检查……”写到这里,孙立恩忽然一愣。
他找回手机,然后对着手机沉默了很久,随后给张智甫发了个微信。
“张老师,您有丹阳祁院长的联系方式么?我有些话想要跟他聊一聊。”
第1077章 祁镜
拿到了电话号码之后,孙立恩犹豫了很久。
他在犹豫,自己应不应该去联系这么一位失去了儿子的老人。也在犹豫,自己如果拨通了这通电话……应该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点什么。
你有一个英雄的儿子,他生的不凡,死的伟大?
向痛失爱子伤心欲绝的父母说这些……反正孙立恩觉得这个行为有点欠抽。人家各级领导同志去家里慰问的时候说这种话还算正常,但孙立恩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他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一个人的死算不算“伟大”呢?
作为一名急诊医生,看着自己的同事倒在了自己身前。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给这位了不起的同事在最后时刻带来一点安慰。胡思乱想到了这里,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打这通电话。
再让祁院长重忆一次儿子的遭遇,并不会对这位老院长的情绪有任何帮助。
然而就在孙立恩准备放弃的手,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来电号码是已经被他存进手机里的那串数字。经过了电话软件的转换之后,“丹阳祁院长”五个字很突兀的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方。
“孙主任,我听张院长说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但很有条理。祁院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为接下来的话题积攒勇气。
“我听张院长说了,祁镜他最……最后的时候,是你在旁边陪着的。”祁院长轻咳了一下,然后说道,“谢谢你啊。”
孙立恩沉默了几秒,然后结巴道,“我……我……我当不起这个谢谢。”
“他的片子我看了。”祁院长道,“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脑干出血,出血量25ml以上。这是他的……命。”
医生、尤其是中国的医生,是个最不信命,但又最爱用“命”来解释一切的矛盾群体。他们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和残酷的命运搏斗,但每一次的失败和不仅如人意时……命运也成了所有人都最容易接受的解释。
沉默顺着825到960兆赫兹频率的电波横跨半个中国,一老一少两个医生同时明确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受。
“对了,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之前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份祁镜的录音。”祁院长重新捡起了话头,从语速上判断,这句话他大概已经在脑子里重演了很多次了,“这个录音吧……虽然应该是他之前录下来的,但我觉着给你听听应该挺合适。”
录音?之前录下来的?给我听?孙立恩脑子里冒出了无数问号,但他很清楚,现在并不是询问细节的时候。
“录音我让学生帮我转录了一份,等会就发到你的邮箱里。”电话里,祁院长说道,“我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他对得起我的教育,也对得起党和人民对他的培养。”他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有些抖,“孙主任,我得跟你说声谢谢。”
孙立恩没有搭话,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
“你让他卸下了最后的担子,他知道哪怕自己倒下了之后,工作也有人能接的起来。”祁院长的鼻音越来越重,但他仍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最重要的是,在他离开之前,是你在组织人拯救他。不论结果如何,这个过程对我而言很重要。谢谢你,孙医生。”
电话挂断之前,孙立恩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极深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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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了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的邮箱上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没有题目,没有内容。只有一个mp3格式的附件。孙立恩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开了这段录音。
“嗯,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已经死了。”一个非常平静的男声从孙立恩的笔记本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笔记本的扬声器效果不是很好,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而孙立恩也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祁镜说话是什么声音——他只听祁镜说了几个字而已。具体的音色音调是什么样……他根本就没有记住。
“不管怎么说,我死的那天应该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因为死神他老人家和我玩了那么多把游戏,输到现在终于开窍了。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想要赢游戏就先把对手干掉’的道理。”声音还在继续,孙立恩突然觉得……这位祁副主任的人生观念确实有些……帅气。
录音稍有停歇,然后就是一阵挠头发的声音,“用这种招数犯规了啊……不过也没办法,规则本来就是他定的。”
是挺犯规的。孙立恩对此深表同意,毕竟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潜藏在人脑干里的动脉瘤破裂,那天王老子也是救不回来的。
死神是个小垃圾,不讲武德光用这种烂招。
录音播放还在继续。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尽情享受吧,当然,希望他能手脚麻利点,我的周围也都是些高手,拖拖拉拉反而不好,遭罪。”
虽然是个小垃圾,但死神确实手脚很麻利。脑干处的动脉瘤破裂,从动脉里喷涌而出的血液迅速压迫到了祁镜的脑组织。他似乎是在瞬间就被夺走了性命。
至少不怎么遭罪。孙立恩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泛湿。他刚刚习惯性的准备压抑一下哭的念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云鹤。现在不用担心浪费防护服,也不用担心护目镜里结上雾气了。
他决定痛痛快快的,毫不压抑的流一次眼泪。
“活了半辈子,没留下什么东西,好在资料都藏在丹阳医院的病例档案室里,想想那些可都是我逝去的青春啊......啊,不好意思,串台了。”
撤回前言,这种人生态度一点都不帅气。甚至有点蠢。
“其实撇开职业不谈,我算不得什么好人,嘴太毒,得罪的人都够出本名录了。”
祁镜这个人不光有点蠢,而且还莫名其妙的很有些自大。孙立恩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快被这几句话给憋回去了。
“从自己的学生到几任老师,再到自己父母、同事、前任,我基本都得罪了一遍,有的甚至好几遍。尤其是那些跟着我的小崽子们,天天受苦受累的,背后肯定没少骂我吧。”
如果没有得罪就成了前任,那这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孙立恩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得笑了出来。得罪人也是个技术活,得罪了别人还只是被人在背后多骂两句,那至少应该说明这个人很有本事——明面上是找不到什么话柄的。
“不过没关系,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那么多人,这浮屠也差不多该修到月球了。”
中国现存的古佛塔是天宁禅寺北侧的天宁宝塔,高度153.79米,不过有十三层。粗略换算一下,一层的高度是11.83米。七级浮屠塔那就有82.81米高。地月平均距离是384403.9千米,也就是3844039000米。换句话说,祁镜觉得自己这辈子至少救回了46419986人。
四千万人?你救的?
孙立恩停下了手里的纸笔,然后翻了个白眼。这位祁副主任看起来数学也不大好。
重新按下面前的空格键,被暂停的音频继续播放了下去。
“何况‘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惠施这话有些片面,但用在这儿恰到好处。说不定我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呢,你们说是吧。”
孙立恩挠了挠头,这句话……虽然明知根本不可能,但他还有些期待……期待祁镜说的是真的。
下辈子别当医生了,真要当医生,那至少选个不会把自己累死的科室如何?老年科或者康复科就不错嘛。
孙立恩在内心深处暗暗嘱咐着祁镜。
“最后,愿人类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无尽战争中永远获胜下去,我就先撤了,拜拜......”
切……孙立恩揉了揉眼睛。人类当然会用永远获胜下去的,只要文明尚存,人类和疾病的战斗就不会停止。你这个被死神回首掏了的家伙就别瞎操心了——去新世界好好当你的老年科住院医生吧!
录音还没有播放到最后,在底噪响了几十秒后,祁镜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哦,对了,走之前容我再多嘴说一句,老纪,你该找个老婆了,打光棍真的不好!”
音频全部播放完毕,孙立恩合上了笔记本屏幕,然后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老纪是谁,不过被一个挺有本事,但是有点蠢还很自大,同时数学还学的一塌糊涂的人催婚,心理压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大。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祁镜在自己的临终遗言里还惦记着催婚呢?总不能因为祁副主任是个同性恋,而这个“老纪”是他一直暗恋的对象吧?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被人用临终遗言催婚,老纪的条件得恶劣到什么程度啊?
这些问题恐怕永远都会成谜了。毕竟祁镜不可能再出现在孙立恩面前,然后用蠢且自大的语气,伸出三根手指来列举五个老纪需要被催婚的原因。
孙立恩的手机响了两下,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提示。
是祁院长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一个地址,以及一串因为信息内容太长而被手机隐去的省略号。
“祁镜的骨灰藏在了丹阳市烈士陵园,如果有缘的话,我想他会很乐意听听你说的话。”
第1078章 复杂的系统
据说,别的医疗队为了防止正在隔离的医疗队队员们太过无聊,为他们安排了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当然,为了确保隔离过程中的队员之间相互隔离,这些活动基本都是在线上通过网络进行的。
网络的在这个时刻已经不只是“有优势”这么简单了。它简直就是现在支撑着大家继续坚持隔离的唯一动力。
借助互联网,医疗队员们能够在隔离酒店里和自己的家人联系。和同样开始隔离的,一起在云鹤奋战过的其他省份的医疗队员们聊天。甚至可以通过游戏、电影之类的内容打发时间。
年轻一些的队员们基本上都彻底变成了死宅风格。也就是“不泡温泉实在是太亏了”的信念还能支撑着他们去阳台上泡个澡,除此之外的时间,年轻的医生护士们全都化身成了万年睡虫。
如果说足不出户是对隔离规定的基本尊重,那在不上班的时候一天睡够至少12小时就是对医疗行业的起码敬意。
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医生和护士们则各有别的事情可干。酒店这边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嗜好品”用于消遣。除了基础的报纸和书刊杂志以外,酒店还特意为大家提供了包括拼图、魔方和一大堆类似九连环之类的小玩具。
上了年纪的医生们大多不太喜欢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看,但隔离期间总不能找老朋友去摆开棋局杀上几盘,也不可能凑够四人麻将。这些手段就算是酒店能做到的极限了。
至于孙立恩……虽然他也很想向医疗行业表示敬意,但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干。在其他同事都在努力休息的当口,孙立恩已经逐步开始恢复工作了。
闲不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堆积的问题确实有些多。
离开综合诊断中心两个月的时间,不少预约和准备要来四院看病的患者以及家属都被迫暂时取消了出行计划。而更让人揪心的是,其中有些预约已经被直接取消了。
在综合诊断中心留守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过去询问时,得到的回答往往令人无奈——患者已经因病去世,所以取消了预约。
距离隔离结束还有一周时间,但孙立恩已经准备开始逐步恢复综诊一科和二科的工作了。尤其是张智甫估计短时间内是回不来宁远,综诊二科急需一个能够领头的三线医生镇场子。
在找到能够镇场子的三线医生之前,孙立恩只能自己先顶上去了。
目前正摆在孙立恩面前的这个病例……本质上不算太复杂。它就是个新生儿溶血而已。但问题是,导致新生儿溶血的原因有些麻烦。
由于是在海外常年定居,这名产妇在妊娠期间并未按照国内规定常规进行产检。而在孕期的第25周,产妇决定回国备产。第32周回国后,对产妇进行第一次常规产检时,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发现产妇的血型鉴定有问题。
她的正定血型为b型,但是反定却为o型。
人类的血型种类虽然主流被分为“a、b、ab、o”四个血型。但这种分类并不能完全描述所有人的血型特征。事实上,除了abo血型系统和rhd血型系统以外,人类目前发现的血型系统还有十一种之多。
而光是abo系统中的a型血,就有多达七个亚型。不同亚型在血型的正反定中,所表现出的结果都不尽相同。
产妇的正反定血型结果不符,这让检验科的医生们有些犯难。虽然他们确实知道人类血型系统有很多种,但以四院的检验科技术水平,目前还没有办法直接确定这位从海外回来的产妇具体血型到底是什么。
鉴定血型的任务被移交给了宁远市血液中心。而经过血液中心工作人员的一系列血清学鉴定和基因测序之后,最终产妇的血型被确定为b型血,ccdee、mm、p表型——这是同时对她进行了abo系统、rhd系统、mns系统和p1血型系统进行了多重鉴定的最准确结果。其中、p表型是这四个血型系统中最罕见的一种分型。
p1血型系统中一共有五类分型,分别是占比最多的p1型和p2型,以及非常罕见的p1k、p2k和p型血。
光是搞清楚这种血型系统就已经足够孙立恩头疼了——红细胞上的抗原和血清中的抗体表现同时决定了一个人在p血型系统中究竟是个什么血型。而这些关系共同组成了好多个又长又宽的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