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葬月面色顿时惨白。
“琴师断了手,自是与琴绝缘。逸公子虽未要我性命,但却是变相的要我抑郁而终,如此一来,倒还不如干脆给我个痛快来得好。再者,葬月这名,也非我本命,宫中所有公子之名,都为太上皇亲取,是以,我等做不得任何主,不过是宫中蝼蚁罢了,又有何底气与资格去说是有福之人。”颓然无奈的嗓音,染着几分难以言道的凄凉。
只是这话入得思涵耳里,则再度触及了她心底深处的道道疑虑。
不待东临苍回话,她便深眼将葬月凝望,低道:“太上皇为公子逸赐的名字是……”
话刚到这人,思涵稍稍顿住。葬月也未耽搁,仅抬头朝思涵望来,低哑道:“月逸。”
月逸。
如此二字,再度在心头流转开来,起伏重重。
不得不说,这大英太上皇身边的男子之名,个个都非大俗,但却个个都有个月字。如此,究竟是大英太上皇太喜欢月字,还是,随意而取,仅为让宫中的公子们名字规范,从而皆沿袭了一个‘月’字?
越想,思绪便越发的飘得远。
却是这时,东临苍已再度压着嗓子出声道:“葬月公子如今遭遇虽是不善,但公子终该是听过否极泰来这话。就如,葬月公子虽双手而断,但在下,倒也可好生为公子诊治呢。”
他这话终是将话题绕到了正道上。葬月面色稍稍一僵,那双漆黑的瞳孔越发的摇晃紧然。
“东临公子当真打算帮我?我与公子与长公主皆非亲非故,更还受逸公子挤兑憎恶,倘若东临公子此番帮了我,许是,许是会得罪逸公子……”
他嗓音里藏着深深的担忧,那皱缩的面容也是一片的复杂与拘谨,似是忧心忡忡,说得极为认真。
只是这话还未道完,东临苍便低缓出声,“葬月公子既是入了这秋月殿,在下与瑶儿,总不能见死不救。毕竟,人心都是肉长,葬月公子虽与我们非亲非故,但我们对公子仍是不可坐视不理,偶尔能顺便搭救,便该搭救。”
说着,勾唇朝葬月微微一笑,“我先看看公子的伤。”
说完,便已不顾葬月反应,当即伸手朝葬月袖袍探去,随即缓缓的撩起了葬月的袖袍,仔细将他那满是鲜血的手打量,“筋脉被挑断,接起来自有难度,但也非全然不可治。只是,等会儿该是会疼,葬月公子可得好生忍住,不可太过动作呢。”
葬月满目复杂,低低点头。
东临苍扫他一眼,随即便让思涵差殿外宫奴端热水进来。
思涵并无耽搁,起身行至殿门便朝殿外宫奴吩咐,待的宫奴们将热水端来,思涵亲自伸手接过并端过来,东临苍便也稍稍开始撩了撩宽袖,抽了把匕首与几枚银针甚至几只瓷瓶出来,随即便开始就着身边烛火,一点一点的为葬月处理伤口。
风声浮荡,不住的将殿外数目吹得沙沙作响。
思涵一直静坐在软塌,兀自沉思。东临苍毫无懈怠,满目认真,一点一点的为葬月剜腐肉,接筋脉,上伤药。葬月的手依旧不住的溢血,疼痛入骨,他则强咬着牙关,这回,却强撑着不曾让身子颤动分毫。
周遭气氛,也沉寂压抑,紧烈淡薄。
待得许久许久,久得殿门外已稍稍明亮之际,东临苍才大松了口气,两手自葬月的手蓦地松开,如释重负的道:“这几日,不可碰水,双臂不可太过动作。好生养养,三月之后,便可拆线,半年之后,便可稍稍活动手指,一年之后,许是……能稍稍抚琴了。”
懒散缓慢的一句话,说得极是平缓从容,只是这话一出,他则缓缓起身,奈何身子太过僵累,身形也抑制不住的踉跄。
思涵当即起身过去,抬手将他扶稳,东临苍这才稳住身形,松了口气,转头朝思涵望来,勾唇一笑,“他已无大碍,但在下则昏沉得紧,先回偏殿休息了。”
这话一落,下意识的挣开思涵的手,踏步朝殿门而去。
思涵朝他脊背扫了几眼,并未言话,待得东临苍离去,她才垂眸朝葬月望来,正要言话,不料葬月竟突然双瞳湿润,神情起伏万缕,压抑不堪的道:“多谢,长公主。”
思涵稍稍噎住到嘴的话,淡道:“为你接手的是东临苍,你该谢的,也是他。”
“若不是长公主,东临公子岂会救在下。葬月最该谢的,是长公主你。”他情绪似是有些大涌,起伏不定,面色也复杂之至,似是心事重重。
“罢了,都是相逢之人,又何必多谢。只是,葬月公子的手已是接好,本该喜事,怎葬月公子竟如此反应?难不成,手接好了,不该高兴?”思涵淡然观他,漫不经心的再度道话。
却是这话一出,葬月面色越是一白,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却终究未道出话来。
思涵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稍稍深了半许,面上也稍稍漫了半许锐色,却又是片刻之间,她便已敛神下去,淡然平缓的问:“葬月公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这话似是突然给了葬月勇气,纵是面色依旧复杂重重,起伏难耐,但他终是强行启唇,低哑断续的道:“人心本该向善,葬月虽不是君子,但终是不能做小人。长公主与东临公子都是葬月的恩人,更毫无顾忌的帮葬月,也不怕惹祸上身,这份恩情,葬月,铭记在心。经历过这番痛处,却不知为何,竟莫名的看透了不少,如今,这大英本就要乱了,皇城是否会安然屹立也不知,那些天下大事,葬月插不上任何手,更也改变不得什么,终究仅是天下之中的蝼蚁罢了,性命卑贱,但即便卑贱,也不可恩将仇报。”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思涵知晓,这葬月,终是要敞开心扉了。
说来,自打第一次在殿中见到他,眼见他局促紧张,面容俊秀干净,便也不得他是恶人。如今一看,这葬月能说出这番话来,也的确是个心软之人。
“葬月公子,究竟想说什么?”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才稍稍压低了嗓音,低问。 葬月满目复杂无奈的朝她凝望,并无耽搁,低哑道:“有些事,葬月无法与长公主解释太多,但昨日抚琴之际,葬月抚错几个琴音调子,绝非葬月失手。”
什么?
这话入耳,思涵心神蓦地一涌,起伏万缕,却又是片刻之际,她全然将情绪压下,淡漠无波的问:“葬月公子此话何意?昨日你在殿中抚琴,琴音乱了几调,若非失手,难不成还是故意?且阴昨日你抚错几个调子,倒差点惹来杀生之祸,纵是性命算是保住了,但却被断了两手,也是灭顶之灾。如此,葬月公子若故意将琴曲抚错,这代价,莫不是太大了些?”
葬月叹息几声,面露悲戚与怅惘,“当时抚错几个调子,的确是葬月故意,但葬月万万未料到,逸公子会因此而大做文章,在太上皇面前大肆进言,惹太上皇下不来台,从而仅得依逸公子之意而对在下惩处。”
说着,略是忌讳的朝不远处的雕窗与殿门扫了一眼,越发压低了嗓音,继续道:“前两日时,太上皇便有意与在下提过,说是东临府的表小姐会入宫来,要让在下当殿而抚错琴,惹表小姐注意,从而再顺势将在下赐于表小姐身边,以作琴师,随时为表小姐抚琴,但这些,都为表面之举,暗地里,太上皇则要让在下随时监视长公主与东临公子,甚至,还要趁东临公子不在之际,对长公主下蛊。在下本为惊诧,毕竟,在下是太上皇的人,身份特殊而又尴尬,岂能在旁人身边当琴师,虽是心有诧异,但仍是不得不领命。只是,昨日殿中之际,本还在想如何要引得长公主注意,心情本是忐忑不定,奈何却又见长公主主动朝在下打量,在下顿时心中通透,将计就计,故作抚错琴音,只是,在下终还是太过愚钝,心思浅短,一心想着惹长公主注意,却愚钝的忘了,那高位之上,不仅坐着太上皇,还坐着逸公子。”
“近年来,太上皇待在下并非太薄,加之时常喜欢召在下抚琴,逸公子初入宫中,有意与在下交好,只是在下不喜攀附与结党,便故意疏远,不料惹逸公子心存不满,反目成仇。昨日殿中,在下抚错一琴,无论如何,按照太上皇最初之意,自也该是当殿将在下责骂一番,从而顺势将在下赐给表小姐,奈何,在下却未料,逸公子当殿落井下石,逼太上皇对在下重罚,且加之长公主与东临公子皆不曾为在下说过话,太上皇终还是偏向了逸公子,明知逸公子有意对在下针对,但太上皇终还是为了让逸公子顺心,临时起意,将在下变为了弃子,挑断手筋。”
话刚到这儿,他语气越发的怅惘悲凉,“在下伺候在太上皇身边这么久,一直安于本分,从未越距。却不料最终,竟被太上皇说弃便弃。在下在太上皇眼里,不过是蝼蚁罢了,只是,昨日本是成了弃子,但却终究还是阴差阳错的入了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太上皇乃极为精明之人,这满宫之中,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是以,便是月悠偷偷将在下送来,但太上皇绝对知晓,亦或是,月悠将在下送来,本就是太上皇致使,说不准今日,太上皇便该差人,将控制长公主的蛊送来了。长公主与在下本是非亲非故,为了活命,在下最初自会衷心太上皇而恶对长公主,但长公主是好人,如今更是在下恩人,在下若对长公主不利,在下定会愧疚一辈子。”
冗长的一席话,压抑而又悲凉,无疑是将他所有的身不由己的叹息与怅惘感表露得淋漓尽致。
身为棋子,无法为自己命运做主,只是这葬月竟也能如此良心,主动将这些言道出来,也无疑是在思涵意料之外。
本是要将计就计的观戏,却不料,这葬月率先道破了这场戏……
“葬月公子能有如此知恩图报之心,本宫领了。”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敛神一番,再度道了话。
却是这话一出,葬月却哀伤的摇摇头,继续道:“在下与长公主说这些,只是想说一切都是太上皇算计,便是此番葬月被月悠送来长公主这里,也该是与太上皇脱不了关系。再者,自长公主还未入宫,太上皇便有意对长公主种蛊了,他恶心已露,是以这皇宫,长公主呆不得的,务必得即刻想办法出宫才是上上之策。”
他这话说得极是认真,待得这话落下,他那双满是复杂哀凉的眼也极是紧烈的朝思涵望着。
思涵眼角微挑,无波无澜的道:“多谢葬月公子提醒了。只是,如今这大英皇宫戒备森严,本宫便是要出宫,也不易出去才是。”
这话还未落音,葬月便压着嗓子道:“长公主不必担心,葬月知晓一个地方守卫不严,长公主直接去那地方,定可安然顺着宫墙逃出去。”
思涵瞳孔微微一缩,低声问:“何地?”
葬月越发压低了嗓音,极是认真的道:“宫中东面,有一处拜月殿,自葬月初入宫中,便闻说那地方是宫中禁地,不得任何人靠近,便是宫中巡逻的御林军,也仅可在殿外巡视,不可入得拜月殿院落半步。且无论谁人入那地方,无论因何等缘故,皆会被处死。只要长公主入了那拜月殿,自可顺着那拜月殿后院的宫墙逃出去。”
是吗?
葬月的嗓音极是认真厚重,似是不像假话。
只是又来一个拜月殿,名字虽是顺耳,但殿名中那个独独的‘月’字,却再度顺着思涵的耳径直钻入了心口,瞬时之间,疑虑四起,复杂重重。
却是正待思量,沉寂无波的气氛里,葬月突然压着嗓子忧心忡忡的继续道:“长公主若入得拜月殿,自能逃走。但若被人发现长公主要闯拜月殿,一旦长公主被捉,太上皇定震怒,那时候,长公主性命自会不保。”说着,思量片刻,目光也骤然紧张起来,继续道:“这法子也极是危险,太危险了,稍有不慎,长公主定当危矣。只是,只是在下的确想不出什么法子帮长公主逃出宫去了,在下入宫几年,也仅是听过那拜月殿戒备不严,却无人能入,甚至后院的围墙便是宫墙,是以,在下才……”
“葬月公子不必多言了,你之心意,本宫明白。”话到后面,他语气越发的忧心,思涵则神色微动,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淡然宽慰。
葬月下意识噎了后话,满目怅惘的朝思涵望来,“葬月无能,帮不到长公主什么,还望长公主见谅。只是,太上皇有意用蛊控制长公主,只要长公主在这宫中呆着,不知何时便会受太上皇算计,惹祸上身。”
“葬月公子之言,本宫记下了,倒是多谢了。本宫来这大英宫中,倒是身无贴己之人,未料葬月公子竟会如此好心。”
葬月忧心忡忡的叹息,略是无奈悲凉的道:“在下没本事,帮不了长公主。但长公主是好人,该是吉人自有天相,日后定会平安健然才是。”
思涵神色微动,思绪翻转,却并未立即言话。
葬月满目悲凉无奈的将思涵凝望,也未再言话,待得片刻之后,似是有些累了,忍不住稍稍合了合眸,却是几番睁眼闭眼之后,又再度强行打起了精神,满目认真的朝思涵望着。
两人皆沉默了下来,周遭气氛也越发变得压抑。
待得半晌后,沉寂压抑的气氛里,思涵再度出声,“葬月公子能告知本宫这些,便已然是在帮本宫了,你无需再多想什么。只是,有一事,本宫仍还得问问葬月公子。”
“长公主请说。”
思涵眸色幽远的落在不远处的雕窗,唇瓣一启,淡道:“月悠公子此人,性子如何,可否信得?”
许是不曾料到思涵会突然这般问,葬月略是怔了一下,却又是眨眼之际,他便已回神过来,低哑道:“月悠性子略有执拗,认准了什么,便不容易回头。当初他言行不恭得罪了太上皇,太上皇本要处死他,在下硬着头皮为他说了句话,却不料太上皇竟饶了他。自那次之后,月悠便一直将在下当做恩人,一心还恩,在在下面前,他也从不曾越距过什么,反倒是性情直白刚毅,且又未在后宫主动惹过事,更也因性情冷漠,拒人于千里,是以也不喜与旁人结交。如此种种,在下以为,月悠性子虽是冷了点,但也不会是小人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