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有外人传言,赵府家主得了魇症,每每总是夜间睡眠时发病,惊呼中醒来,且目露凶光,又恐外人窥探,此症一出,唯一名曰“项宓盼”的女子可解。
传言愈发荒唐,后来甚至说,那赵家主事,一遇发病甚至要见血才收手,千药万丹都治不住,唯项宓盼之言不听,每到此处,非那娇滴滴的小女子柔声来唤,“岚生~我在呢,不要发癫,我会害怕…”
坊间也有传言称,此女是那南地来的妖女,习得蛊惑人心的秘术,以此掌握了赵家主事的心性,长此以往只怕要取了赵锦岚的性命才肯罢休。如此一来,本已经退居幕后的赵荣胜不得不出现。
可“着了魔”的赵锦岚哪里放的开手,就那么对峙着,发了疯一样坚持着,终于在项宓盼被号出喜脉时,一切甚嚣尘上的“妖女”传闻被压了下去。
那垂垂老矣的赵荣胜也在诊断一出的瞬间,打消了所有的对付项宓盼的计划。
赵锦岚偶尔还会在梦魇中惊醒,那满地的鲜血,与女人面露讥讽的嘲笑,梦中他依旧是那半人半兽的模样,爬行着,无声的痛哭着,在看到怀中白皮的一瞬又会猛然惊醒,带着满身的冷汗,赵锦岚从锦被中坐起,快速翻身握住熟睡女人的手低唤,“小姐…”
无人处,他总这样唤她,并执意让她称自己作“岚生”,项宓盼都依着,温柔又隽永,看着他满额的汗珠,就知道他定是又做了那可怕的梦。
轻轻回握他的手指,项宓盼伸手搭到他的头上,轻轻揉绕开那些汗珠,
“岚生…岚生…”
她会轻轻的低喃,而后再没有其他的内容,华语里带着南地的口音,但却足已让听者心安。
草长莺飞间,日子就到了叁月,上巳节一过,项宓盼就到了待产期,谁都知道赵家现任家主二十一岁那年寻得一件“宝贝”,如今那“宝贝”还要生宝贝了,怎不是集万千个宠爱于一身。
于是城里的人总是会看见成山的补品往赵府里抬,而那府内更是热闹极了,听人说,赵锦岚甚至按着项宓盼的南地口味,专门去苏州请了两个厨子来关外,日夜没停的给她伺候吃食,直直的吃到那孕妇愣是比别家怀胎十月的媳妇还要胖。
项宓盼是连连摇头皱眉,拒着桌上的羹汤,又一脸不满的睨着身边人,“真的吃不了了,放过我吧?岚生…”
小小的声音,近乎于哀求的口气,让手里握勺端碗的男人失笑。
她确实胖了好多,比起初见时,如今已然长出了明显的双下巴,赵锦岚只是目光温柔的看着,把她的模样与梦中人重合,那个梦里十叁四岁的少女,还未褪去稚嫩的婴儿肥,双下巴若隐若现的模样,增加无限憨态。而那时的她,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背后,双手于身后交叉,对他冷声发问,“听说你是折割人?”
如今梦中人就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面前,被他寸步不离的把握在身边,说什么他也不会再松开半分。
日子在刚进四月的一个春夜,项宓盼终于迎来了临盆之日,稳婆请了第叁个,急匆匆的掀帘进了屋子,外间伺候的佣人也无一敢闲着,各自奔走着自己的伙计,热水送了一盆又一盆,叫声也一声高过一声。
可人…却始终没见出来。
赵锦岚低头立于屋外栏杆处,把自己融在夜色中,不发一言,可抖动的手指却暴露了他的恐慌。
叫声不时传出门扉,冲入他的耳中,是女人的呻吟和低号,犹如那梦境中血光冲天的夜,她又哭又叫,说着自己好痛,求他不要杀了她。
赵锦岚无法自控的抖动着身体,握紧的拳头让青筋绷出。
“岚生…”
她在叫他,现实与梦境重迭,夹杂了周遭人纷乱的脚步声。
岚生…
你在哪里…是不是不想与我来往了?
岚生…摸摸我的肚子吧。
岚生,我要随我夫家去安徽,以后应该不会回来了。
双腿微微的打着颤,赵锦岚有些分不清眼前场景的真假,只觉得那由布帘内传出的呼唤,犹如永生无法摆脱的魔咒,困锁着他,要他再度踏足地狱。
一切虚妄的空想,在石破天惊的啼哭声中被打断,那是婴孩的哭泣,脱离母体,得见人世的惶恐痛哭……
仅一声,赵锦岚猛然抬头,皎月跌入他的眸中,嘴角的笑还来不及扯出,雁荷已经冲了过来,脚下一软跪在了赵锦岚的腿边。
“爷,生了,是个小少爷……”
赵锦岚顿时只觉全身血暖,眉稍狂跳,立刻就要转身进屋,却听跪地的雁荷继续出声,“可是…奶奶…奶奶她不好了…”
血还在流,染湿了床褥,稳婆止不住,小厮丁泽已经快步出府去请郎中。
这头赵锦岚进了屋,一眼便看到了床上没了气力的项宓盼,只见她腿上的棉被还没有放下,那血红的一片沾染了整个床铺,就那么清晰可见的出现在赵锦岚眼前,血红的视觉,再度与梦境重迭。
“你不会有事的…”捞起血水中的女子,他来不及去看那哭声震天的婴孩,手就那么握到了她的细腕之上。
不会有事的,我会娶你,对你好,你还会做那个娇憨跋扈的项大小姐,我还是你随意欺负的岚生,你不会有事的。
或者我们一起回南方好不好?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就把生意往南迁,我们去苏州,还有杭州,或者余姚也好……
赵锦岚伸手擦过项宓盼脸颊上的水珠…浑然不知那颗颗泪珠,竟是从他脸上滑落,而后滴到了女子颊边…
垂垂之人,微微勾出笑来,惨白的唇色却不见得多么好看,“傻瓜…哭什么…”
手指微微,项宓盼抬起胳膊想要拂去男人脸上泪痕,“稳婆说…是个男孩子呢…”
男孩呢,赵家的小公子出生了。
赵锦岚一把握住举到半空的柔荑不再松开,“是,是个小男孩…”他扯着笑说话,男孩女孩都可以,只要是你生的……都可以!
女子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气若游丝的讲话,“生孩子…好幸苦,岚生疼疼我…以后不生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么细,那么小,像随时都会断掉一般孱弱,赵锦岚却听清了每一个字。
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他抱着怀中女人,点头如捣蒜般回答,“不生了不生了…一个也不要了,我只要你,你不要讲话,你好好的…”
手指克制不住的颤抖,目光却再也没有往门帘处看去,或许赵锦岚心中早已然明了,郎中,已经赶不到了吧…
可他怎么放的开手,手指死扣在女人的皓腕,好似只要他不松手,即使大罗阎王来索人,也带不走分毫…
可躺在怀中的女子好像早已知道自己的命数,艰难的呼吸着,她微微侧过头来,苍白的嘴唇蹭吻着赵锦岚的耳垂,呼与吸的短暂交替间,有人声轻轻而出,如蜻蜓点水,一闪而过,可赵锦岚依旧听到了…
那飘忽的一声叹息
“岚生…梦中的债,我都记得,如今还给你了,今生今世我们再不相欠,你…放我去了吧。”
风声微微,吹在水池旁的竹叶上,窸窣一阵沙响,赵锦岚撑着头的手向下一滑,整个人也跟着从梦中惊醒…
果然是春困秋乏,这才用过饭多久,人就有些困了…
伸手摞了摞书桌上的账本,赵锦岚站起了身,窗扉外的玩闹声时隐时现,赵锦岚听在耳里,嘴角也跟着荡出一抹浅笑。
随着一声喊叫,一个半人高的男孩连跑带跳冲入书房,手中的风筝还未扯断线,他便一步跌进了赵锦岚的怀中,“爹!账本看完了没?你快来呀,娘她真的不讲理,输了要赖账,你快来主持主持公道吧!”
赵俊修一把拉起赵锦岚的手就要往屋外走,小小的年纪,嘴里喋喋不休的劲头可不小。
正说着话,门外有一窈窕身形的女子出现,手扶门框,微提裙摆,若非发饰与衣着已经宣示了她的妇人身份,光看身型容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俊修不可以哦,男子汉即便再小也是男子汉,怎么能悄悄在背后告娘亲的刁状?”赵锦岚望见门外人影,立刻和小男孩“撇清关系”,抬步便往来人方向靠了过去。
女子听他说话,自是颔首低笑,眉目流转间得意的瞟向那“告刁状”的小子。
“怎么样?都说跟你说过了,告你爹也不顶用,你是你爹的小宝贝,我可是你爹的大宝贝呢~”
女子说话矜娇得意,挑眉间无不流露炫耀姿态,赵锦岚只是笑看,却不插言半句,反倒是被挑衅的小男孩气的面红耳赤!
“哼,又想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也不玩儿了!反正再玩下去,你们又得给我讲那个‘娘亲十月怀胎多幸苦’,‘生我的时候差点去世’的悲惨故事~我…我才不要听了,我找丁泽玩去!”
论玩心眼儿,小屁孩又哪里是大人的对手,叁两句嚷完,赵俊修就提着风筝冲出了屋去,留赵锦岚与女子独处于房中。
伸手揽过女人的腰,赵锦岚回想她方才戏弄小儿的表情,笑容更是加深,“我说项大小姐,你可真是性子不减当年呀,欺负人的话一段又一段,你可别忘了,那小子是你当初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你如今就舍得这样惹他生气?”
项宓盼顺着赵锦岚的手就靠了过去,手指还带着男人的指尖往自己绸裙里探去,“若非这般,又怎么甩得开那个小粘人精,甩不开他,我又怎么能得空来粘你?”
话说的极尽挑逗,手指却更是相互缠绕不放,湿吻连连,两人都有些微喘,项宓盼媚眼如丝的看着男人,轻声绕去他耳边开口,“今早有喝过避子汤,现下还弄上一弄,好岚生,可要帮我舔吗?”
男人被哄的有些嗤笑出声,黏腻的嗓音微微开口,互相和彼此咬着耳朵,说的尽是最最腌臢不堪的词汇。
书房外有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卷走了房中笑言……呼啸间风竟变的大了起来,翻过山海而去,悠悠的…吹醒了寒夜中那个抱着白色软皮的“畜生”…
是“畜生”吧?岚生想着,如今自己这般模样,又如何能被称做一个“人”?
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牢牢的粘在皮肤之上,仿佛多年前那张贴在他皮肉之上的熊皮,撕不开,揭不掉…
手已经麻木,是昨夜砍杀时被项府下人用木板打过的疼痛…
远处的人声与犬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岚生知道,他再也逃不掉了。
手中的白皮还有些血水未能渗完,就那么摊抱在他的臂弯里,一夜的揉搓,已经让它破损不堪。
“呜…”
试着张嘴的岚生,竟然忘却了自己的喉咙早已被毒哑,他低吟着,想要唤出那个女子的名字…
原来都是一场梦啊…梦中的他,回到了远在关外的赵府,迎娶那个落难的娇娇女,她还是那么刁蛮任性,带着不可一世的得意,在他的羽翼之下骄傲得活着…
他还记得呢,梦中女人可爱又可怜的与他对视,再也不会伸手掰过他残废的半边脸颊…
他记得呢…梦中的女人,轻轻的对他说着,“岚生,欠你的债,我会还给你。”
哈…哈哈哈…所以你在梦里还给我了是不是?!
项宓盼,你可真是歹毒呢!都已经被我永远困锁怀中,你还要使那般手段迷我心智吗?!
岚生低头看着手中皮,口中发出低沉的哭叫,仿佛质问着那块早已不能言语的皮肉一般…
身后的人声更是近了,近的连踩到树枝折断声也能清晰可闻...
岚生却不管不顾,只是死死的拥紧了那块残破的人皮。
或者…或者你继续迷惑我吧!
嚎哭声越发大了起来,如熊似兽,在将明未明的暗色晨曦中,显的诡异又骇人…
项宓盼,你继续迷惑我好吗?让我回那梦里好不好,你欠我的,你欠我的……用一场梦把它还的干干净净好吗?!
哭声悲恸而苍凉,宛若一只失去了幼子的野兽在山谷中哀鸣…举着火把的人纷纷聚集而拢,就在这一处了!
他…不,是“它”,这次再也跑不掉了!
为首的人左臂猛的抬起,示意众人都静下声来,壮汉们有的拿刀,有的举棍,更有甚者,把家中捕猎时使用的弓弩都拿了出来…
大家纷纷凝神屏气,把所有的声响都降到最低,明明方才还人声沸沸的山坡,顿时都齐声住了嘴…而那寂静的山林里,此刻只有一声哀过一声的嚎哭在山腰萦绕盘旋…
包围圈越来越小,小到人群单单只用肉眼也能看见,那个树林里立着的血红人影…
驼背,歪立,而后发出阵阵兽鸣的人影。
而那个人影仿佛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它猛的抬头,朝着人群方向看来,可它还来不及提步,为首那名衙差举起的手臂猛一打落,身旁的弓弩便如春雨一般快速的射出...
不过短短眨眼的功夫…红色人影犹如一只人形刺猬般跌倒在枯木之中。人群快速聚拢,把那人形刺猬围了个结结实实…
而那个倒地的畜生,早在人群围拢之时就已经气绝身亡。
围拢的人有昨夜项府幸免于难的家丁,也有苏州府衙的官差,更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好心百姓”们,他们把那个畜生团团围住,清晨的微风还在轻轻的吹着,不知有哪个多嘴的人,突然出了一声…
“身前做人熊也就罢了,死后竟还做了’人刺猬’,真是可悲可叹啊……”
一语过后,群人里再也没了声响。
一场大戏终此落幕。
而倒地的那头畜生,终于在合眼的一瞬回到了它渴求的梦中,那个娇滴滴的女子正浑身赤裸的攀在它的臂弯中,喃喃的低声唤它,
“岚生,再给我讲讲折割人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