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声响起,荆璨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口喊:“进。”
宋忆南推门而入,笑着问他:“小玲来了,要不要下去陪她玩会儿?”
荆璨不说话,宋忆南又耐心地问:“你还记得小玲是谁吗?”
荆璨点点头。印象中的小玲还是个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总是穿着浅色的衣服,见到谁都笑。就连第一次见到荆璨的时候,小玲都举着手里的拨浪鼓,想要递给他。不过荆璨缩着手,没敢接,也不敢靠近她。
“她在搭积木,我让小惟陪她,但小惟觉得无聊,还一直惹人家小姑娘生气,小玲气坏了。你没事的话,就下来玩一会儿?”
荆璨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了,或许是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太有穿透力,笑声太过美好,而人们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向往的,所以,他坐在床头喝了一杯凉水后,还是下了楼。
见他下来,宋忆南一下子笑开了,她转头朝那个坐在地毯上的小姑娘喊:“小玲,你看谁来了。”
小玲长长的头发搭在肩上,因为玩得太卖力气,额前的齐刘海被汗浸湿了一些,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她看到荆璨,却是怯怯的,不敢说话。
小玲和荆惟很熟,和荆璨却是从没有一起玩过。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荆璨,宋忆南在一旁鼓励她打个招呼,她这才小声叫了声:“小璨哥哥。”
荆璨在纯真中止步,慢慢扯出一个很小的笑容。宋忆南从沙发上拎了一个坐垫,放到小玲旁边,朝荆璨招了招手:“小璨,坐这里,陪小玲玩一会儿。”
犹豫之后,荆璨还是慢吞吞地坐到了小玲身边。
“在搭什么?”他问。
“城堡,”或许是荆璨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丝毫没有攻击性,小玲回答完,很自然地朝他抱怨起了荆惟,“但是小惟哥哥一点都不好,他一直说我的城堡不好看。”
“本来就是。”荆惟把小玲刚放上去的一块红色积木取下来,换成蓝色,“你看你的色彩搭配,是不是我给你换了之后更好看?”
小玲一下子把嘴撅起来,一只胳膊撑着地,朝荆惟那边探身。
“不是!”小玲把那块红色积木抢过来,“我就要红色。我不跟你搭了,我跟小璨哥哥搭。”
“我哥才不跟你弄这么幼稚的事。”
“你讨厌!”
荆惟和小玲吵着,荆璨便抱着膝,安静地看着这个矗立在眼前的城堡。而坐在一旁的宋忆南,则是握着一块积木,一动不动地看着荆璨。
小玲说不过荆惟,索性往荆璨这边蹭了蹭,背过身,不理荆惟了。她问荆璨能不能帮她把城堡扩大一点,荆璨便点点头,让她选喜欢的积木,自己一块块帮她摆上去。
城堡落成时,小玲开心地拍着小手欢呼,然后撅着个小屁股趴在地毯上,仔细地打量这个非常漂亮的城堡。她托着腮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荆璨。
“小璨哥哥。”
“嗯?”
小玲眨眨眼,说:“我觉得,你和他们说得不一样。”
在座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宋忆南反应最快,立刻就想叉开小孩子的话。可荆璨却好像是起了兴趣,歪着头问:“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你疯了,”小玲托着脑袋摇了摇头,“可是我觉得你没有,你给我搭的城堡很漂亮,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城堡。”
“谁说的?”荆惟毕竟还是年纪小,一听小玲这话脾气立马就上来了。小玲被他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着他不敢吱声。
荆璨叫了荆惟一声,朝他摇了摇头。
小玲看看荆惟,最后又看向荆璨,连嘴角都耷拉了下来。
荆璨赶紧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没关系。”
他摊开手,把最后一块三角形的积木递给小玲,小玲垂下眼睛,慢慢伸出手。
积木被拿走,荆璨并没有立刻收回手,小玲盯着那个手掌心看了几秒,忽然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放到了荆璨的手上。
荆璨没想到小玲会有这样的举动,手心上的手掌软得不行,荆璨慢慢收拢手指,将那只小小的手握在手里。
小玲看上去还是一副做错了事的委屈样子,她小声说:“小璨哥哥,你不要伤心,我喜欢你。”
小孩子的喜欢最值钱了。荆璨一下子笑了,他握着小玲的手晃了晃,说:“谢谢小玲。”
城堡搭完了,宋忆南招呼着小玲去喝口水,荆璨则仍在原地坐着,一直用一只手来回拨弄着剩下的积木。
眼皮底下的几块积木被抓到一只手里,荆璨顺着白皙的手臂朝上看,看到宋忆南正微笑着看着他。
“心情好些了吗?”
荆璨点点头,也朝她笑了笑。
宋忆南把手上的积木放下,又重新抓起了两块:“昨天,你爸爸跟我说,他很后悔。在培养你的问题上,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宋忆南这样说,荆璨听了,却摇了摇头。
“他没有错。”荆璨将积木一块一块地垒起来,“小时候……在你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有一阵子,爸爸太忙了,就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当时大伯家的哥哥姐姐也在,他们玩得很好,可我第一次离开家那么长时间,非常不适应,晚上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我一直忍着,但爸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哭了,我跟他说,我想回家。结果第二天他就来接我了。我记得那天下了大雾,长途汽车都开不进村子,爸爸到的时候,膝盖是脏的。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问他是不是摔了跤……后来才听奶奶说,爸爸是从村口下车,走进来的,但村子里的雾实在太大,他看不清路,就只能走一段,趴下来看看前面,再走一段……爸爸带我走的时候,奶奶还抱怨,说怎么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我这待得,你家就待不得了。”
面对奶奶的抱怨,荆在行也只是把荆璨抱起来,说:“他没离开过家,不习惯。”
从那以后,不管荆在行多忙,也不把他往奶奶家送了,甚至在荆璨上学以后,连原本请来家里照顾他起居的人都辞退了,事事亲力亲为。每天抽空接他放学,等他晚上睡了以后再回公司加班,有时荆璨半夜起来上厕所,荆在行都还没回家。即便是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荆在行也会把他带到自己的公司做作业,很多时候荆璨都是睡在荆在行办公室临时休息的小床上,但等第二天早上醒了,就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小时候荆璨甚至觉得,自己的爸爸好像都不需要休息,像个超人一样,永远在忙忙碌碌。
这样的往事,是连宋忆南都不知道的。
“我知道,爸爸非常爱我。可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永远都不长大就好了,一直是特别特别小的小孩子,那样,他对我就没那么多期待,也会纵容我,我也不会……一次次让他失望。”
听到这话,宋忆南伸手,拍了拍荆璨一直弓着的后背,说:“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是你爸爸做错了。”
“不是的,”荆璨还是摇头,坚持,“其实,如果……我不是我,我心很大,能适应爸爸的这种严格要求,那等我日后功成名就了,肯定会感激爸爸一直以来对我的严格要求。可是……”
可是,他偏偏是他自己。用结果去反推当初行为的对与错,很多时候都是不客观的,导致这个结果的影响因素一定有许多,可能每个环节单独拎出来都没什么问题,可是搭配在一起,就错了。
宋忆南没说话,她用一只手划拉着积木,不知在想什么。荆璨看着宋忆南将手里一块正方形和一块三角形的积木握在手里,用力攥紧,甚至因为用了太大的力气而使得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小璨,你觉不觉得,其实每个人都像一块积木,能和别人在一起拼出好看的图形,但每个人也有缺点、棱角。各自散着的时候没什么,但挨得越近、靠得越紧,如果角度没有摆对,就会扎得对方很疼。”
宋忆南说着张开了手,绵软手掌已经被积木的边角扎出了很深的红印子。
“我不想为我们辩驳什么,可是小璨,我们成了一家人,如果爸爸妈妈哪里做得不好,以后告诉我们好不好?”宋忆南说,“你是我们的孩子,你可以怪我们的。”
两块积木依旧依偎着躺在手心,拿着积木的人微微红了眼睛。
荆璨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用膝盖托着下巴,他也学着宋忆南那样,从地上抓了两块积木,在手掌握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因为手掌收紧而产生的疼痛感,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和荆在行在这段父子关系里那样。
小玲跟荆璨玩得开心,但临走前可犯了大愁。
“我舍不得把城堡推倒。”
见小姑娘眼泪汪汪的,荆璨赶紧说:“下次哥哥再给你搭。”
小玲听了,抹了把眼泪,点着头把城堡推倒了。
五颜六色的积木散了一地。
“小璨哥哥,要不,我送你一块积木吧,谢谢你今天给我搭城堡。”小玲很讲礼貌,“你挑一个你喜欢的吧。”
荆璨没想到会忽然收到这样的礼物,他看着那些积木,片刻后,笑着问小玲:“那可以送哥哥两块吗?”
“可以啊,”小玲答应得很痛快,又好奇地问,“可是为什么要两块?”
“因为想送给另一个哥哥一块。”
“另一个哥哥……”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小玲很快问,“另一个哥哥也会搭漂亮的城堡吗?”
荆璨正抬手,要去拾起地上的两块积木,听到这话,轻微地晃了个神。
城堡?
什么是城堡?
春天的签名墙,夏天滚到他脚边的那个篮球,秋天碾过落叶的电动车轮子,冬天的雪人和青岩寺……
好像都是。
也不过才一年而已,回忆却好像满得连四季都塞不下。
“是啊,”荆璨说,“他会搭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漂亮的城堡。”
他的声音很小,却一口气说了很多个特别,连小玲都笑了:“你干嘛要说这么多次?那我下次能不能看看那个哥哥搭的城堡有多漂亮?”
面对小孩子的问题,荆璨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可以。”
小玲离开后,荆璨又摆弄着那两块积木坐了半天,宋忆南端了一碟水果过来陪他。荆璨用牙签扎了一块芒果放到嘴巴里,甘甜的汁液和香气一起溢出来。
吃完几块芒果,荆璨忽然抬头说:“之前爸爸说的那位医生,你们能帮我联系一下吗?如果他今天没时间,就约个其他时间。”
“啊?”宋忆南吓了一跳。
“想去看看了。”
“不是不想看医生吗?”宋忆南关切地看着他,“不要勉强自己。”
荆璨摇摇头,将两个三角形的积木摆成了边靠边的姿势。
两块积木的亲密竟然也会使得他有些妒忌,他是真的太想赶紧回到贺平意身边了。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说:“没有勉强,想法是会变的嘛。”
第六十一章
荆璨在晚饭后自己出了门,那位医生的诊所离地铁口有一段距离,走过一个小广场时,荆璨抬头,看到一个巨大的蓝色牌匾——微光电玩城。他只敢扫了一眼,在心底那股渴望的情绪升起来之前便匆匆朝前走了。
或许是因为是晚上,也或许是荆在行提前和医生打过招呼,诊所里竟然只有医生一个人在,非常安静。医生姓赵,四十多岁,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见荆璨进来,赵医生主动跟他打了招呼,还问他要喝什么。
“水就可以,谢谢赵医生。”
荆璨随着赵医生到了一个更小一些的房间里,房间内有个很柔软的沙发,荆璨坐上去,从旁边拿了一个抱枕,抱在怀里。
赵医生给他端了一杯水进来,看到他这个姿势,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把房间里的灯调得更暗了一些。
荆璨没等赵医生开口,便先说:“赵医生,我想让您帮我开点药。”
精神分裂症病人可以服用一些抑制神经的药物,这是很普遍的治疗方法。
赵医生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位病人竟会一下子提出这种要求。他想了想,说:“如果需要的话的确可以使用药物辅助治疗,但是可以的话,能先跟我聊聊天吗?”
本就是做好准备来的,所以荆璨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刻点了头,可应下来,他却半天都没有开口。许是因为从没和别人讲过这些事,以至于现在忽然要说了,竟怎么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讲起。
赵医生像是看懂了他的为难,忙宽慰道:“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一定按照什么顺序,可以想到哪说哪,不想说的也不要勉强自己说。”
“好,”得到这样的鼓励,荆璨便跳过了太过遥远的那些故事,“我知道,我的病好像一直都没有变好。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志力去治好自己,但后来发现,我控制不了。”
“会经常出现幻觉吗?”
“嗯,在我渴望什么的时候,就很容易出现幻觉。就像以前我想要朋友,就幻想出了一个对我特别好的人,他会陪我做题,和我讨论,会关心我,我渴望成功,这个朋友就开始给我定一些目标。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假的,后来知道了,我尝试着赶走他,却好像赶不走。于是我给自己办了休学,那时我想,只要我什么都不想要,那应该就不会幻想出什么了吧?”
说到这,荆璨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