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服务生道:“不是的,小姐,我们就要回去了。”
张副官说:“回哪里?”
“回到我们的国家。先生。这里就要打仗了,不是吗?我们都知道这里不太平。”
此言一出,把甜辣椒和张副官都说得一怔。其实想说些什么,但他们同时发现,并不能说什么来。那些隐隐不安的心绪,被这服务生一语道破。甜辣椒说:“那么就点这些。”服务生应着去了。
也许是因为服务生的那席话,吃过饭,甜辣椒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和张副官安静地窝在一起。乘龙里因还未安上取暖设备,午后阳光西斜,有些阴冷。他们决定回到金宵萍聚去。在街上走着,甜辣椒只看见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拐杖也那样长长地伸到远处去。她偏过脸去,看着他;他也看她,微笑道:“怎么?”
甜辣椒弯出手臂,说:“挽着我。”
世间大凡是太太挽着先生,但他们偏偏是他挽着她。这于他而言,像一种荣宠,在这样光天化日下,他竟能挽着她,是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场景。他轻捏住她的手臂,而后一挎,挽住了她慢慢走着。
“我记得,那时候——”甜辣椒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草坪上,你替我拔鞋跟。”她想到高兴处,不由得笑起来,“都拔不出来,把你急得脸色都变了。”
张副官笑而不答,一边有淡淡的酒窝,睫毛垂下,在鼻梁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你这样冥顽不灵的木头呢?可谁知道,我最后竟是被你这根木头给拐了去。”她握着他的手,“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点点头,手指交缠住她的手指。
金宵萍聚的洗衣房里晾晒着大大的床单被套,洋溢着一股洁净的香味。新的被套还未套上,甜辣椒因道:“我们一起套。”
床单铺上倒还省事,待到套被子,就差点把两人给折腾翻了。甜辣椒把被子一角塞进被套,交给他,说:“捏住别放。”又再同样塞进另一角,也交予他捏紧;她则将被套往下拉,把剩余两角塞好了,她说,“抖落抖落。”但那被子太大,张副官没有拄拐,抖被子时一下没有站稳,将那两角给放了,于是被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全都窝到被套中央去。甜辣椒见了只是笑得人仰马翻,人也卷到被子上,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还是……还是头回见到斗不过一条被子的男子!”
张副官也笑,又来拉她,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没有套过这样大的被子。”
甜辣椒笑得都咳嗽了,擦着眼泪爬起来,又再重复动作,将要抖落被子时,又一下笑出来,惹得张副官来搂住她腰,闹了一番,两人才又重新拾起被子四个角,这才将被子给套好了。晒过的被子松松软软,铺在床上十分蓬松。两人换个床单被套的功夫,却出了一身汗来。
甜辣椒牵他手,说:“我想用你送我的沐浴泡泡了。”
张副官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吻她额头。“好。”
这浴室中有个她一直都没有用过的圆形浴缸,这时放入热水,浴室的玻璃窗上就浮起了白蒙蒙的蒸汽。张副官在淋浴,水声和浴缸中的热水一起哗啦啦地响着。甜辣椒将那盒可爱的沐浴泡泡拿来,探头到淋浴房里,看见他漂亮的后背,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笑道:“你喜欢粉色还是蓝色?”
张副官反手来捉她的手,一壁把湿发往后抄起,道:“粉色。”
甜辣椒轻笑,往他手心里瘙痒,他才放手。她挑出粉色沐浴泡泡来扔进浴缸,那粉色的圆球散出许多小气泡,馥郁草莓味道漫起,水也变成微微的粉红色,氤氲着梦一样的氛围。他们浸在这甜蜜的浴水中,轻柔地拥吻。温暖的水托着他们的身体,有一种半浮的错觉。她的长发轻飘飘地驾在水面上,随她动作而贴至她光滑的后背。她骑乘在他身上,借由浮力向上抬起身体,他的双手在水中托住她的腰。她抚摸他的眉毛,睫毛,摸摸他的鼻梁,又再含住他的嘴唇。她对他实在爱不释手,最后只是无言地抱住他,深深地叹息。
事后,张副官替她洗净擦拭,看时间,也该开始准备晚上演出,他担心她体力不够,劝她休息一会儿,她却说:“我反倒觉得精神十足呢。”他浅笑,继续帮她梳妆准备。
甜辣椒每晚演出半小时,但是梳妆打扮一点也不含糊,都是全套的戏服头面,元旦之后,那些小舟式的座位被保留了下来,许多人冲着这新奇的客座也纷纷前来;据说这式样的座位已经被别的歌舞厅给学了去,但到底不如这里的巧妙。甜辣椒距离客人很远,唱腔略有改动,因此她至今也没有被认出来。这夜张副官也坐在下面,他还是第一次见甜辣椒唱昆曲,那个被灯光聚焦的人,那样光彩夺目,而那个光彩夺目使人如痴如醉的人,心里竟有他一点点位置,他想至此,就觉自己何其幸运。
边门被悄悄打开,一个人影悄然而至,不想被人发现似的,恰好就坐到了张副官边上。那人坐下来,朝旁边看了看,一愣,又再看了看,终于开口:“原来如此。”
张副官闻言也朝旁看,却见是位美丽的女子,似是见过。那女子见他懵懂,道:“金萍。”
张副官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她怎么变了个人,原来还是因为你。不过,你不是死了么?”金萍轻声说,“你是像杜丽娘一样因情死而复生么?”
“非死而复生,是死里逃生。”他看向甜辣椒的方向,“大概我并不甘心就那样死了,留她一个人。”
“谁说她一个人,你哪怕是死了,我也不会丢她不管,别那样自以为是。”话是这么说,金萍到底还是为她高兴的,“不过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好待在她身边,做你能做的,做你该做的。”
张副官颔首:“谢谢你。”
金萍叹了口气:“今天收工早,特来看看她。你看她的样子,她是把自己的魂给找回来了。真好。”又想起什么,“她之前在别人家里当妈子,虽说是带人家千金小姐,但她哪里受过那样的苦,把手都给弄得不像样了。你那时候——她只当你是死了,什么心思都没有,我叫她治手她也不在意。我给她弄了一大包白及细粉,你得好好地替她敷敷手。每晚至少半小时,温水加蜜调和,涂在患处,然后就当太后,高高供起,什么也不能做,你就勤快些,都替她做了。”
张副官笑道:“是。”
金萍说:“那么她要搬走,你应该也是要同她一起住了吧?”
“实不相瞒,那原是我的祖产。”
金萍讶然。方道:“我说我是欠她的,看来你也欠她的。”
张副官点头:“甘愿欠她,今生不够,来生再还。”
金萍捂着耳朵:“听不得听不得。”又笑说,“还不搬?”
“我想加装热水、暖气,让她舒服些。”
“还算你有心。要用好的,现在德意志有好东西进来,你要是嫌贵,我来出钱啊。别用那次货。”
张副官道:“我订的,就是德意志的呢。”
说话间,甜辣椒的演出就要结束,金萍不想在散场时被人看见免得认出来,便道:“你在就好了,那么,我走了。”她起身,张副官又道:“多谢。”
金萍走出两步,又再回来:“谢我不是用嘴说的,你对她得千般万般、亿般的好,才是真谢我。”
他想,他确实想得太狭隘,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其实爱她的人,有那样多。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但他一点也不感到委屈,只觉得,她值得。而这也是她应得的。这世间所有的爱意全都送给她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待甜辣椒卸了妆,再洗了澡,张副官严格执行金萍的嘱咐,道:“刚刚金萍来看你了,她说,给你送过一包白及粉,说要每晚敷手半小时。白及粉放在哪里了?”
甜辣椒很高兴:“金萍忙着拍戏还来看我,真难为她了。”从抽屉里把白及粉拿出来,“我都忘记了,她还一直记着。”
张副官用温水和蜜糖调和,叫甜辣椒舒舒服服地躺下,替她仔细地擦涂双手,她被那触觉弄得昏昏欲睡,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只随他弄去。因怕她手酸、手累,他铺了毛巾,把她的手搁置在上面。就这样敷了半小时,看她好像是睡了,他又轻轻用温水替她清洗干净,那双手迅速变得柔腻些了。他把东西全都收拾干净,看她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睡得很沉。
他试了试腿脚,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打横将她抱进卧室。
一星期后,张副官买了全新的床和床垫,将金宵萍聚的搬运去了乘龙里,再将新的送进来。乘龙里的暖气和热水也都装好,就等她搬进来了。她让他先将整理好的东西搬来,又去买了花叫他带回去。她盘算着:“再过两个礼拜也就要过年了。”竟然能与他一起过年,这也是人生头一遭。乘龙里变得像个迎接新婚夫妻的温暖小家,人还没有住进来,但喜气已经溢满了。
那天她结束演出后,没有看见张副官,想他大抵是有事。甜辣椒自去后台洗漱卸妆更衣。等一切弄停当,将是十点钟。她打开后台门,忽然看见张副官就站在门口,见了她,朝她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回家吧。”他说。
“家。”甜辣椒重复这个字,将他每天坚持着用白及粉敷着、已经渐渐恢复原貌的手放进他手中,“家啊。”
她实在是渴望这个字,这个字,原本是她命里不带的,后天再努力盘算、钻营,仍旧与她无缘,拥有过,又再失去,而那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其实也算不得真正是她的家。可现在,他说,家。那么自然,那么温暖,那么毋庸置疑。
“回我们的家。”甜辣椒率先跨出一步,没有让他看见她笑容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