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阵低头擦了两下衬衫就放弃了,说:“他今天有些不开心,阿姨你多开导他一下。”
她接过他递回的毛巾,茫然点头。
谭阵看了一会儿床上的盛野,他朝床边走近了一步,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垂眸说:“那我走了,盛野。”
他声音低沉,“盛野” 两个字几乎被卷进气息里,听不真切,楼颖感到一种莫名的动容,可能是谭阵说话的语气、音调,太像电影里那个谭阵了。
谭阵转过身离开了卧室,她追出去,说:“太麻烦你了,还亲自送他回来。” 她不知道盛野和谭阵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但对她来说谭阵依然是一个有距离感的电影明星。
谭阵停下来,越过她看向卧室的方向,说:“不麻烦,” 他声音里甚至有一丝丝她当时没察觉出的愧疚,低沉而温柔,“真的不麻烦,您不要这么说。”
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她直到今天才抓到蛛丝马迹。
盛野是在隔天的大清早醒来的,她听见他起床的动静,放心不下,也跟着起来,卧室和客厅都没人。外面天刚蒙蒙亮,盛野穿着睡衣,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在往楼下看。她拿了件外套过去给他披上。
还没等她开口,盛野便低声说:“妈,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我一会儿就好了。”
她点点头离开了。
并没有真的走开,她只是离开了阳台,站在客厅的角落,远远地看着盛野,披着一件毛衣的单薄背影沐浴在清冷的蓝色雾霭中。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能一瞬不瞬地关注着他。
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盛野像变了一个人,生命中好像只剩下演戏。偶尔他在家休息,看到电视里的谭阵,还是会目不转睛看着,但表情却不太一样,不再带着微笑和憧憬,而是死水一潭。
第18章
陈博涵开车来了 a 大,他曾经陪谭阵来过这里几次,来接谭阡,每次谭阵下通告或者戏杀青,只要顺道,都会过来接谭阡,姐弟二人加上他这个经纪人,还有助理小刘和司机小章,几个人一起吃个饭。
不过那些时候开车的都不是他,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失眠了一夜的缘故,在校道上转着转着有点找不到文学院的方向了。
停下来问了一下路边的学生,女生抬手给他指了路,陈博涵说了声 “谢谢”,车窗升起,车子缓缓往前驶的时候,两个女生渐行渐远的聊天声也飘进来,他依稀听见了“谭阵”“估计没希望了” 这样的字眼。
坠机的新闻经过一天的发酵,已经从一种全民震惊变成了全民哀悼的氛围。陈博涵知道自己应该第一时间去慰问谭阵的父母,但是昨晚给吴靓打去电话,被提示对方关机了。
谭阵的妈妈当年生谭阵时已经三十六岁,算高龄产妇了,生下谭阵后就大病了一场,后来心脏一直不太好,陈博涵每次面对她都有股说不出的压力,更何况眼下,他都不知要如何和谭妈妈解释谭阵不在巴厘岛的事,电话打不通他反而松了口气。
至于谭阵的父亲……
谭阵的父亲他都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是 a 大历史学院的教授,属于那种学术带头人级别的学者,陈博涵只见过他两面,一次在谭阵妈妈的生日宴上,一次在医院。谭孟生是那种一看就不太好相处的长辈,大谭阵妈妈吴靓十多岁,他一露面,大家不自觉就会有些拘谨。陈博涵总觉得谭阵的父亲和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谭阵的爷爷那就更加是不可说的存在,连谭阵自己都很少谈到他爷爷。
好在谭阵有个姐姐,陈博涵更情愿面对这个大谭阵八岁的姐姐。
稍微了解一下谭阵的家族,他都替谭阵和谭阡感到窒息。可能也正因为这样,谭阵和谭阡的感情更深厚,陈博涵看谭阵和谭阡相处,总觉得他俩才像是家人,谭阵只有在谭阡面前是放松的,谭阡也如此。谭阵飞机失事,他甚至无法共情谭阵的母亲,第一个想到竟是谭阡。
来之前他给谭阡打过电话,手机没关机,但也没人接听,谭阡是文学院的讲师,他记得她今天有课,就直接开车过来了。
到了文学院大楼,没找到谭阡人,去办公室问了问,才被告知谭阡请假了。
“不过她刚走没一会儿。” 被询问的老师说。
另一个老师也说:“我刚上来看见她车还在呢,应该还没走吧。”
陈博涵道了谢,追下楼,a 大很大,他开着车在校园里绕了一圈,居然真的找到了谭阡,她果然还没走,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呆。
陈博涵沉了口气走过去,这一刻他特别理解谭阡,换做自己是她,这时候也会更情愿待在这里吧。
走到谭阡旁边坐下时,谭阡看见他有一点意外。陈博涵问她:“你还好吗?”
谭阡的脸色看着显然是不好的,她已经三十七岁了,比他还大几岁,但看不怎么出来,一身文静的书卷气。陈博涵记得她至今还单身,她和谭阵一样,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
谭阡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他:“你有什么消息吗?”
陈博涵摇头,望着湖面:“没有,还在搜救。我就是来看看你。” 又问,“你家里怎么样?”
谭阡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对不起啊,” 陈博涵愧疚地道,“我还跟你妈妈说……”
“我知道,不怪你。” 谭阡说,“我刚就在想,其实你也不过是个被他蒙在鼓里的人罢了。”
陈博涵迟钝地听出那个 “他” 是在指谭阵,有些惊讶:“你是知道什么吗?”
谭阡苦笑:“他那些秘密,我好像都是知道的吧……”
陈博涵按捺不住地问:“他和你说过什么?”
谭阡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和我说。”
谭阵没和她说过,但她都感觉得出来,从谭阵带盛野来家里那次她就感觉出来了,谭阵对盛野的各种情绪,想法,那里面有欣赏,有惺惺相惜,有知己之情,但在这些之后,还有藏得很深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他只是掩饰得很好,谭阵善于掩饰这些,所有被认为不体面的情感。
那天连母亲父亲都没有察觉,她却看出来了,谭阵格外在意父母对盛野的看法,他对母亲说盛野之前也是话剧演员,看到母亲眼睛一亮时脸上那份暗藏的庆幸就像一个醒目的信号,他太想从母亲那里得到正面的反馈了,即使母亲最终也不可能同意他离经叛道的冲动,但哪怕只有一点点认可,他都愿意为之竭尽全力。
那样还肯为了什么义无反顾,不顾一切的谭阵,她好久没有看到了。
那天谭阵和父亲说盛野是 ctr 电影学院里历届文化课的最高分,还说盛野读过父亲的著作。盛野确实读过父亲的书,但那本书她后来才知道是谭阵在盛野生日的时候送给盛野的,谭阵应该是很清楚只要是自己送的东西,盛野就算不明其意也一定会认真看完。
她看着自己的弟弟这样努力取悦,真的取悦到了那个难取悦的挑剔的父亲。那天谭阵甚至放盛野和他们那个难搞的父亲在书房里聊天,盛野借口出来上厕所,很明显已经在向他求助了,一向很体贴的谭阵却和他说:“你再多陪他聊聊吧。”
盛野说我怕会露馅的。谭阵说就这一次,他是我爸爸,为了我努努力。
他眼睛里那种温柔和企盼,盛野根本无法拒绝,就这么硬着头皮又进了书房。
如今谭阡再回味那日,父亲是真的看得起盛野吗?还是只当是遇到一个看过他的书的读者,刚好是谭阵的朋友,心情不错便给了个好评呢?
但那个好评是与喜欢与否无关的,父亲最分得清这个,更何况父亲一向不喜欢演艺圈的人。她知道谭阵是在做无用功,却不忍心叫他清醒。
谭阵那天就一直等在书房外的露台,抽着一根烟,哪里也没去。谭阵会抽烟,可能会跌破很多人的眼镜,他看起来都不像是会抽烟的人,你离他再近也不可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丁点烟味,陈博涵给谭阵立的人设是完美偶像,人们也普遍笃信谭阵不会有人设崩塌的一天,哪怕是谭阵的黑,也不得不承认,谭阵将完美偶像四个字 “演绎” 得空前绝后。
只有她知道谭阵高中时就开始抽烟了,他并不常抽,会抽烟也不是因为叛逆,更不是为了耍帅,只有熬不住的时候谭阵才会抽烟,他会注意不让任何人看见,也不会让任何人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抽的也大多是七星之类的淡烟,按他自己的话,他只是觉得 “这个东西真的能让我放松”。
母亲一直以为谭阵是从 ctr 毕业,进入演艺圈后才开始吸烟的,那时自然是能接受的了。然而谭阵远比他们想象中早熟,她有时都觉得他不像是弟弟,不敢相信谭阵竟然小她八岁。
那天她拿了杯咖啡上来给谭阵,看谭阵喝着抹茶拿铁,估计喝不出滋味,明明受罪的是盛野,那画面看着却像是他在渡劫似的,吹着冷风反复搓着手掌,不时往书房的方向看一眼,她要是不上来陪他讲讲话,谭阵那样子大概真的会显得古怪。
但不管怎样,那天的确是谭阵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家里待得最开心的一天。他一腔幻想,含苞待放,尚未破灭。
第19章
那天等到夜深了,爸妈都睡下了,谭阡才叫上谭阵和盛野,三个人在露台上聊天。
大半夜的,三楼顶的露台会有点凉,盛野一坐下就不自觉打了个激灵,谭阵起身说:“我去拿件衣服给你。”
谭阵走后露台上就剩下她和盛野,盛野问她:“谭阡姐,你的名字是哪个阡啊?”
谭阡就说是纵横阡陌的阡,还说:“我们名字挺有缘的。”
盛野笑起来,说:“对,我刚就想说!”
他这时已经放松了许多,比刚在书房如坐针毡的样子好不知道多少,笑都多了。
两个人又聊到电影,谭阡问:“你们那部电影大概什么时候上映啊?”
盛野无意识地撇嘴:“我也不知道,说是要等过审。”
作为主演,他看起来好像比观众还迫切想看它上映,谭阡想。她也好奇会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以往谭阵的那些电影上映前都不会产生这种好奇,但今天见到盛野,还有那个守在父亲书房外的谭阵,真的让她太好奇了。
盛野说上映前要保密,但还是和她说了挺多,说他和谭阵演兄弟,连同母异父都说了,说他们很穷,住那种破旧的筒子楼,不过也有天台 blablabla 的,讲得多了才像是想起来,严肃地说:“姐,你别对别人说啊。”
谭阡笑起来:“那你一口气和我说这么多。”
盛野也有点不好意思,给自己找补:“你是谭阵哥的姐姐,感觉你们感情特别好,他在片场经常通电话的人就是你了,我觉得你们之间也不会有秘密吧。”
她别的没听出来,但听出来在片场时盛野一定经常观察谭阵。
后来谭阵拿衣服上来,盛野伸手想接,谭阵经过他座位时顺手披在了他肩膀上,他披得很随意,两只手还在盛野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不用起来,然后问他们:“在聊什么啊。”
谭阡默不作声看在眼里,好像是很随意很自然的小动作,但就是太过随意自然了。
那之后她和盛野说了些谭阵小时候的事,还一起看了家里的相册,盛野看到谭阵小时候的照片目不转睛,还抬头对比长大版的谭阵,然后感慨:“谭阵哥你从小就是这个完美王子的样子啊!”
这么赤裸裸的赞美听得她一阵好笑,换一个人说出来怕就变了味了,但盛野就是有那种毫不矫饰的真诚的说服力,谭阡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像那种小动物,坐在客厅里陪他们姐弟和父母吃饭聊天时像那种随时会受惊的小松鼠,但放松以后笑起来就像狗狗,有特别单纯干净的眼神。
她说:“是啊,他从小就很乖,他都没有叛逆期的。”
谭阵估计是想说不是的,但是对上盛野倾慕不已的目光,就没说了。
从小到大,长辈赞许的目光也好,同龄人羡慕的眼神也好,对谭阵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别人这般夸他,他除了礼貌和谦虚外,也不会有别的反应。但谭阡看得出来,谭阵格外受用盛野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是享受的。
盛野甚至拿起手机,问她:“我可以把这张拍下来吗?”
说的是那张谭阵十岁时穿着一套黑色小西装,像个贵族小少爷的那张照片,谭阡笑道:“你问照片的主人啊,干嘛问我?”
盛野就又转头看向谭阵,都没开口问,只眼睛亮亮地看过去,谭阵就像无法招架似的点了头。
盛野那天拍了很多谭阵小时候的照片,拍到后面谭阵都好笑又无奈:“你想干嘛啊?”
“不干嘛,我就收藏起来,” 盛野笑,“我男神的童年照嘛。”
后半句刚说两个字谭阡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差点儿以为他要说男朋友。
谭阵哭笑不得:“婴儿照就不要拍了吧。”
盛野还是低头拍照,笑着点头:“要的要的,谭阵宝宝!”
她在旁边听得笑出声,谭阵看向她,一脸没辙。
盛野左看右看那张婴儿照,爱不释手地说:“好想捏一下啊……”
谭阵就看着他,眼睛里是难以形容的温柔,谭阡总感觉要是自己不在场,没准谭阵真的就让盛野捏了,捏成年版的谭阵。
最后盛野拍够了,把相册合起来,谭阵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别放网上啊。”
盛野说不会的,私藏。
谭阵又说那别弄丢手机。
盛野一边看手机一边说:“其实很可爱啦,就算弄丢了也没什么吧。”
谭阵眼睛都睁大了一下,谭阡竟然从他脸上看出了那种 “你怎么可以这样” 的少年样的嗔怪,但盛野一看他,一露出那种 “对不起啊”“你不要生气啊” 的哄人的眼神,谭阵就破功了,说:“拍了这么多,下次拿你自己的童年照来交换吧。”
盛野笑着应允:“没问题,那下次你来我家吧!”
谭阵说了声 “好”,他几乎没有犹豫,像是在做条件反射。
谭阡在旁边喝着摩卡陪他们聊天,大多数时候她更乐于听他俩说话。其实那时这两个人之间就已经有一种第三人插不进去的氛围了。那氛围很淡,是因为不管是谭阵还是盛野,都是非常会照顾他人情绪的人。
盛野问她:“谭阡姐,楼下那台钢琴是真的可以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