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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角英皇道,港岛大酒店。
    蒋兴年轻时候颇有俊名。蒋慈听过江叔闲聊,知道她妈唐佳宁对蒋兴是一见钟情。今日照片里的他依然潇洒,含笑的上扬眼角是往昔的盛年雄姿。
    殡葬公司不敢怠慢贵客。
    花圈扎得厚实,迭迭自堂内铺开,延出门外。挽联字体恭谨有力,追思蒋兴生前的骁勇胆识,望他驾鹤远去,离苦得乐。
    新义蒋二丧礼,来者都不善。街外豪车停满,法拉利保时捷,敞篷凌志尾翼改装得骚气冲天,行人路过纷纷以为今日殡仪馆搞的是车展。
    颈下一条过肩龙,胸前猛虎正下山,鹰翔后背,蛇拦臂弯,港岛整条纹身产业链靠古惑仔死死撑起。个个大步流星迈进灵堂,听着男司仪沉声指示,鞠躬,上香,用深表遗憾的眼神与蒋慈对视。
    一身黑色短袖连衣裙及膝,佩戴白花。蒋慈把长发剪短,发尾堪堪遮着肩线,显得清冷逼人。
    她没有跟任何一位来客握手。
    “世侄女,以后有什么难题,都可以来找我。”
    “二爷就剩你一个女儿,你要好好保重。”
    “蒋小姐,节哀。二爷待我们一向不薄,日后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句句关怀浮于表面,背后插刀落井下石,她早已麻木。在蒋兴死后头七那日,她收到一个匿名包裹。
    打开看是一只新鲜断臂,血水淋漓,吓得佣人阿芬惨叫半天。
    也许就是在座哪位仁兄叔伯寄来的。
    “阿慈,警察来了。”廖胜从身后出现,小声在蒋慈耳边开口,“应该是担心今日人多,会出什么事情。”
    “他们喜欢来就来。”蒋慈瞥了眼门外穿着O记背心的涌动人头,远远望见那两个阴魂不散的高级督察。
    刘耀辉,梁文超。这二人果然投契,连丧礼都相约前来。
    廖胜噤声。自蒋慈从何靖家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她开始肯吃饭,每晚也早早关灯休息。
    亲自约见蒋兴旧识,自己盘点家中资产,主动与他商量买卖事宜。
    她不肯把带回的证据交给他,说是自己已经全部销毁。甚至瞒着他独闯警署,把蒋兴尸首接回。
    现在看待警察就像看待街边路人,脸上连半点波澜都没有。
    殡葬公司的张经理小步跑至蒋慈身旁,“蒋小姐,警察担心聚众容易出事,建议我们限制一下人流,今日的仪式可能要提前结束。”
    “警察不就是维持治安的吗?有他们在,我很放心,不用提前结束。”蒋慈低声交代。
    对面上完香的人转身过来鞠躬,她客气弯腰谢礼。
    张经理面露难色。这一单客接得战战兢兢,先是怕得罪黑社会,现在还要怕得罪警察。来人不愿配合警察核查身份证,门外早就起了小波冲突。
    廖胜转头开口,“听蒋小姐的。”
    张经理只好又小步跑去大门前,与几个年轻警员协商。
    “其实今日要来的人都来了,提前结束也没什么。”廖胜望着一脸平静的蒋慈,“二爷生前本来就不爱铺张,你站了一天肯定也累了。”
    “还有人没来。”蒋慈望向门外,“我要等他。”
    一个钟后,深紫色跑车从渣华道疾驰而来,身后叁台黑色轿车尾随。刹车声极响,生怕路人漏看了车主的暴富气场。
    黑色西装古惑仔从轿车下来,快步往前,打开跑车车门。
    新义话事人何靖,戴着一副黑色墨镜潇洒下车,露出挺拔鼻尖和性感薄唇。皮鞋擦得一尘不染,黑色短袖印花衬衫明明浮夸至极,穿在他身上却莫名合适。
    他摘下墨镜挂在衬衫领口,隔着人群望见刘耀辉满脸戾气盯紧自己。
    “没想到刘sir都来凑这种热闹。”何靖迈步向前,在灵堂门口主动搭话,“扫毒组改行做扫墓了?”
    “何靖,身份证。”刘耀辉贴近何靖,二人身高相当,一黑一白,气场碰撞得焦灼。
    何靖用手指夹住身份证,递到刘耀辉面前。
    “2月17号,水瓶座啊?”刘耀辉看了两眼,扔给何靖,“这个星座专出渣男。”
    他笑着回头对身边几个女警开口,“你们以后找男友要小心点,不要以为高大靓仔就是好人,分分钟连你老爸都杀了。”
    “喂,警察讲话不用负责的啊!”平头在何靖身旁发怒,却被何靖伸手拦住,“不要打搅了二爷安息。”
    何靖不是为了跟刘耀辉逞能斗嘴才来的。
    他越过灵堂门口的人群,一步一步走进堂内。只看了眼黑框白底端放在正前方的蒋兴遗照,视线便紧锁在坛前左侧的蒋慈身上。
    她真的瘦了。不是说她天天按时吃饭休息了吗,为何下颌变得瘦尖,连衣领外的半截锁骨比以前更显。
    黑裙下身姿娉婷,头发却剪短大半。
    何靖依旧心动,哪怕她剃光头,也是最靓最索那个尼姑。
    蒋慈早就听见何靖来了的动静。她在心里说服自己保持镇定,她不能乱,不能慌,不能露出任何有损自尊的情绪。
    何靖上完香,转身走到蒋慈面前。
    两人终于视线交汇。
    蒋慈眼底却毫无半分暖意,寒得何靖心尖发凉,“阿慈,节哀。”
    “多谢你,何生。”蒋慈微抬下巴,迎上何靖难掩忧伤的炙热眼神,“我们不熟,请你称呼我蒋小姐。”
    “不熟?”何靖皱眉,“你跟我不熟?我家每间房的锁匙你都有,这样叫不熟?”
    蒋慈移开视线,“你喜欢四处送人锁匙,是你的问题。”
    “我只给了你。”何靖逼近蒋慈。廖胜却从旁伸手拦住,“你对阿慈尊重点。”
    何靖瞥了眼拦在胸前的手,直接打掉,“关你什么事?”
    “我是蒋家的人,就关我事。”
    “廖胜,你什么时候改姓蒋了?”
    “何靖,你杀了二爷,还敢出现?”
    “谁说是我的杀的?我要杀也是杀你,我弟的命我还没跟你要呢。”
    “够了——”蒋慈叫停,“是我叫人通知何生来的。”
    何靖回望蒋慈。
    “我有话要跟何生说,请你移步。”蒋慈抛下这句话,转身步入侧门。廖胜没想到蒋慈居然愿意再见何靖,与何靖凶恶眼神对视后移开,随蒋慈离开灵堂。
    大堂旁边是一间家属休息室。蒋慈落座长桌一端,从身旁的人手里接过文件。
    “何生——”蒋慈抬头,与对面何靖相视。她酝酿几秒,尽量保持平静语气,“我爸生前与倪家父子共同组建叁间公司,现在倪家父子的股份持有人是你,但我爸至今仍是股东之一。作为他的继承人,我需要与你协商转股事宜。”
    何靖听得片刻失神。他没想到蒋慈今日通知他来,是为了算账。
    他曾后悔过那天在医院没有坚持留在她身边,明知她倔强硬气从不低头。自己抛下自尊苦苦解释也好,死缠烂打也好,至少争取一个照顾她陪伴她的机会。
    但他做不到。
    他接受不了蒋慈说不爱他,接受不了她对自己失去信任。
    现在情债分明,眼见她强迫自己独立成熟,心酸至极。
    “你不是看过我保险柜的文件吗?”何靖沉声开口,“我所有钱都是你的,你不用在这里跟我协商。”
    蒋慈尽力保持客气,“你的资产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没意见。我现在是跟你商量属于我爸那部分的股份,那叁间公司我要全面退股。”
    “退股做什么?”何靖讨厌她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没钱就跟我讲,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何生,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蒋慈忍住翻涌的心酸怒火,“你的钱我不要,我只要拿回我应得的。”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当初是你答应跟我在一起的。”
    何靖最不愿听见她撇清关系。明明两人从前那般亲密,耳鬓厮磨夜话无数。她什么都会跟自己说,恼怒时候连骂神经病都娇嗔动人。
    如今一句“没有关系”,就把他所有珍藏感情尽数推翻。
    蒋慈气得冷笑,不愿听见他提及过往,手指在桌下用力握拳,“我现在反悔了行不行?何生,你那么有钱,大把女人爱你中意你,你可以慢慢挑选。”
    “阿慈,我只要你,我没碰那个女人。”何靖盯紧蒋慈身后的廖胜,“你以为你能顺利从我家里拿走东西,真的是你运气好?你那晚就没想过,有人为你调虎离山,用的是什么诡计?”
    廖胜眼神轻蔑。何靖碰不碰那个女人都无所谓,蒋慈始终还是得手了。
    “何生,你和那个女人是真是假,与我无关。”蒋慈把手从桌下伸出,握笔开始在文件上签署。
    那晚碰见何靖与他人紧贴相拥,她承认自己为此痛哭过。
    那又如何?
    爱情终点,就是她同自己讲要争气那刻。
    “因为我不在意你了。”
    蒋慈把签好的文件移到何靖面前,回望他无法掩藏的错愕痛苦。
    “我不信——”何靖压下苦楚,“如果你不在乎我,你早就把我的账本拿去警署换回你爸的尸体。”
    “你不信?”蒋慈挤出一抹敷衍的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拿你的东西?交给警察这种事情我随时都可以做,就看你怎么选了。你现在不配合我完成转股,我立即叫外面的警察进来,人赃俱获,两全其美。”
    她无视何靖即将爆发的盛怒,手臂悬在半空,递出签字笔,“何生,请你高抬贵手,签字吧。”
    何靖难以置信。
    她确实成熟了,这副冷淡到底的神态,比当年惊鸿一瞥更甚。就算他拿枪紧抵蒋慈太阳穴,恐怕她也会这般忍耐克制,轻声称呼他何生,叫他放自己一马。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她手握自己命悬一线的把柄不交出去,是为了今生今世都逼他远离。她在威胁他放手,余生不得与她再有半点瓜葛。
    她需要足够的钱逃到天涯海角。
    她是真心盼着脱离他,脱离苦海。
    这比让他入狱更残忍万倍。
    何靖缓缓伸手,握上残留她手温的笔尖。连翻看都没有,在文件落款处大笔挥洒。签完把笔掷到地上,笔壳破裂的声音清脆。
    “蒋小姐,你满意没?”
    蒋慈经历过被他怒吼,扔笔这种泄愤只不过是小儿科,“今年从6月起新义应该报给我爸的数都未报过,这里是我罗列的数目。如果你确认没问题,麻烦及时转钱到我的银行户头。等退股完成,你就不用再报数了,我跟新义也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把资料递出。
    何靖盯紧那本薄薄文件夹,恨不得剜穿封面。他连头都没抬,“阿熙,支票。”
    平头急忙掏出支票簿和笔。何靖伸手夺过,快速签上金额名字。
    “这里是3000万,不够尽管开口。”
    “给多了。”
    “剩下的就当给你老爸做帛金。”何靖撕下支票,站起抛给蒋慈。轻薄纸张在空中扬了一秒,跌落蒋慈手背。
    遮住了她的轻轻震颤。
    “蒋慈——”何靖望向她苍白的脸,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心酸更多还是痛苦更多,“既然你后悔跟过我,要同我算账,那我就还你自由。”
    他收回视线,不能再多看半眼,怕自己心痛得脸面尽失。甚至盼望时光倒流,在蒋兴尸体前她直接一枪了断自己。
    都比现在好过。
    何靖走到门口,却被叫住,“你等一下。”
    蒋慈缓慢起身,推开椅子走近,站到何靖面前。
    过往所有相处时刻骤然重演。她的视线总是恰好落在他俊朗有力的下颌,只要贴得够近,近得毫无阻隔,连心跳呼吸也能尽情交融。
    仿佛与生俱来,就该如此相爱。
    交汇眼神里,二人瞬间挣扎,内心慌乱期盼。
    只要她心软这一次,就一次,她就能再听见他说爱你一生一世,心甘情愿为阿嫂遮风挡雨。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已经叫人送回你家了。”
    “包括那台川崎。”
    蒋慈仰起下巴,直视何靖。
    她摸住颈间那朵玫瑰,用力一扯,细细链条瞬间断开。白皙颈项泛起红痕,何靖眼眶发热,望着她把项链递到自己面前。
    “这个,也还给你。”
    她不要这朵玫瑰了,他的玫瑰也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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