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愫伊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孟俊良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变成人了。
但是即使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木愫伊还是没有办法杀掉孟俊良。
他们两个生了三个孩子,感情深厚。虽然木愫伊一直讨厌孟俊良的懦弱性格,可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孟俊良之前是皇宫当中伺候她的一个小侍从。
带着他从皇宫出来,木愫伊建城,用半生的心血打造了一个莱宁城,孟俊良一直都陪着她。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木愫伊现在就只剩下孟俊良,哪怕他变成了这样,哪怕他对于吃人比吃鱼要热情得多得多,木愫伊也还是无法放弃拥有理智的他。
“你又打我,你又打我,你总是打我……又不给我鱼吃,我好饿呀。”
孟俊良重复着说着含含糊糊的话,嗓子当中嘶嘶的声音越来越严重。
木愫伊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连忙凑近他,拧开瓶盖,将那些防止感染的药物一股脑地灌进他的嘴里。
孟俊良吃完了这些药,很快喉咙当中嘶嘶的声音消失了。
他又问木愫伊:“你疼不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已经变成了怪物,阿伊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想这样活着……”
木愫伊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每一次吃完药,孟俊良的意识恢复一些的时候,他就会说这样的话。
这也是他最清醒的时间,他反反复复地劝木愫伊:“杀了我,我不要这样活着,让我去陪孩子们吧……”
“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舍得,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
木愫伊凑近了孟俊良,把他抱进怀里,两个人相拥着哭泣。
只不过孟俊良的理智维持的时间非常短暂,十几瓶药下去,也就一会儿的工夫他又开始要吃的。
木愫伊不得不推开他,免得再被他给咬到。
她今天并没有带食物来,才刚刚杀了那么多的怪物,她没有时间去拿鱼。
而且孟俊良也并不喜欢吃鱼……他一直吵着要那天一样的鱼,是因为那天正是他们成功夺下水城的日子。
那天江水之中所有的鱼都吃了人肉,木愫伊把那些鱼拿给孟俊良,跟给他吃人肉并没什么区别。
可哪里还有那样的鱼呢?木愫伊已经尝试过了,孟俊良身为怪物形态不吃东西也不会死。
她准备从这里离开,她没有地方去寻找吃饱了人血肉的鱼喂给孟俊良。
她朝着门口走的时候,孟俊良察觉到她要离开了,声音又开始变得非常凄厉。
“你要走了你不给我吃的你就要走了!给我吃一口给我吃一口……”
“阿伊,我好痛苦啊……阿伊你不要走……啊啊啊啊啊………”
木愫伊迅速退出了门,使劲关上了,孟俊良和每次一样撞在了门上,发出了和怪物同频的嘶叫声。
木愫伊迅速锁好了门,从船舱当中退出来。
幸好这大船距离水城当中的居民非常远,没有人能够听到船舱底下的孟俊良的叫声。
就算有人听到了,也会误以为是陆地城那边的声音,木愫伊出了船舱,已经是夕阳西下。
她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痕,深吸了一口气,从大船之上下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人群,脑中想着的是下一次找什么理由跟陆珠多要一些药。
而她并没有发现,就在她回归人群不久,大船的方向走出了两个人。
“我知道你因为什么痛苦,你肯定看到了自己的父母,我都说了,你不应该这么痛苦,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痛苦呢?”
陆竹灵拉着表情发怔的步枭,指着他们曾经乘坐的那条船说:“那上面就有木愫伊的丈夫,他到现在还保持着人类的理智。他一直被木愫伊养在船舱的底下,他当初被感染的时候,已经脱离人形了,现在还能保有理智,说明女巫的药非常有用。”
陆竹灵抱住了步枭,踮着脚在步枭的侧脸亲了一下:“你已经是城主了,你不需要承受这种痛苦,你完全可以将父母养起来,喂他们吃女巫提供的药,说不定他们能够恢复……”
“怎么可能?”步枭失神地看着大船,声音沙哑非常:“怪物怎么可能重新变成人?”
“木愫伊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把怪物养在水城当中,一旦怪物逃脱,会引起多么严重的后果!”
步枭推开陆竹灵,瞪着陆竹灵说:“你们竟然帮她隐瞒这种事情,到底都是什么居心?妇人之仁!”
陆竹灵踉跄了两步,重新站直。
她穿着一尘不染漂亮的淑女裙,繁复的花纹衬着她的脸像一朵花蕊,被簇拥在花瓣之间。
而她的发型看上去跟陆珠的非常像,她的身量本来就跟陆珠差不多,乍一从后面看去,或许会把她和陆珠认错。
而她连被步枭责问,不慌不忙的样子都在下意识模仿着陆珠。
她若无其事地重新走回步枭的身边,仰头看着步枭说:“被关在船舱的底下是无法出来的,就算是真的怪物也威胁不到我们。”
“而且我们全都能够理解,失去亲人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如果能用某种方法留住亲人,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拒绝。”
“你难道不想让你的父母恢复吗?他们说不定能够变回正常人的样子,你不是说他们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吗?”
陆竹灵此时此刻的样子,像引诱人堕落的魔鬼。
她的话就是魔鬼的低语,步枭虽然暴露在阳光之下,可他因为陆竹灵的话浑身发冷。
他仿佛半只脚已经被拖入了地狱,却根本无力挣脱。
不可否认的,他根本无法伤害自己的父母,无论他们是人还是怪物。
如果明天对上他的父母……步枭根本就不敢想象他会怎么样。
“可是如果药物没有用呢?”步枭近乎瞠目欲裂看着陆竹灵:“如果那些药没有用,我要怎么办?”
他这一刻简直无助的像个孩子,陆竹灵重新走近他,抱住了步枭,亲吻在他毁去的那半张脸上。
步枭颤抖着眼睛,微微躬下腰并没有拒绝陆竹灵的亲近。
陆竹灵贴在步枭的耳边说:“怎么会没有用呢,如果真的没有用,卫兵们的感染怎么会褪去?”
“如果真的没有用的话,木愫伊的丈夫又怎么会维持理智到现在?”
“而且就算真的没有用……那也是你的父母啊,你是城主,你完全可以把他们藏起来。”
“不!”步枭拒绝,但是陆竹灵抱着他的脖子没有松开,步枭推拒的力度也非常有限,他双手抓在陆竹灵的肩膀上,手背青筋鼓起。
他的内心在疯狂的挣扎,但最后他没能逃得出“地狱”,没能逃得过魔鬼的引诱。
因为魔鬼的手中拿着他最在乎的一切。
“可是如果感染能够终止,那所有的人都能够……”
“嘘。”陆竹灵说:“女巫拿不出那么多的药,如果所有人都想让自己的亲人活过来,那场面就无法控制。”
“你为这些幸存者们亲手杀了你的哥哥,你有资格留住你的亲人。”
陆竹灵捧着步枭的脸,理所当然地说:“可是如果你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到那个时候女巫拿不出太多的药,要怎么办呢?”
“把那些怪物全都清理掉,留下你自己的父母,拿到陆地城的资源,才能够让女巫更好地研制出更有用的药。”
陆竹灵说:“步枭,你看着我,自私一点。”
步枭想要拒绝,但是陆竹灵很快又说:“你不想下去看一看吗?看一看木愫伊的丈夫是怎么样保有理智的。”
步枭根本无法拒绝,虽然他的心里面像烧起了火一样煎熬,但是自私真的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尤其是陆竹灵现在为他打算好了一切。
“跟我下去看看,先不着急把这件事情告诉女巫。”陆珠说:“而且女巫未必会同意这个提议,这真的太冒险了。”
陆竹灵拉着步枭朝着大船上面走的时候,轻声地提议道:“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弄到药方,只要知道怎么终止感染,我们在批量生产出解药,到那个时候就能够尽情地用在怪物的身上测试。”
“可如果女巫知道了的话……”陆竹灵满脸担忧地对步枭说:“她说过的,人类遭遇的一切都是巫神的旨意,而她是巫神的神使,她怎么会同意我们救治变成怪物的亲人?”
步枭竭力抗拒被陆竹灵牵着鼻子走,他冷着脸说:“是女巫陪着我们一路走到这儿,没有她,我们没人能够活下来。这件事情必须跟女巫说,我来跟她说。”
陆竹灵面色变了变,不过她勉强维持住了表情。
“由你来说当然最合适,”陆竹灵站在船舱底下,昏暗的光线,轻柔的语调,让她看上去更像陆珠。
“但你需要缓和一点说,城主大人,你需要先试探女巫对这些怪物的看法,还有她到底认不认同怪物能够重新变回人。”
“我们有了淮高城的水城,清理掉了陆地城当中的怪物,关闭了淮高城的大门,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袭击。”
“这里会变成我们的乐土,只要我们找到一种方式……知道女巫是用什么方式阻止感染,说不定我们能救回所有的人。”
步枭看着陆竹灵,听着她说的这些话,突然间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帮着木愫伊隐瞒这么长时间,现在又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现在已经成为了竹灵小姐,水城中的所有人都很敬重你,没有人再说你是妓/女的女儿了,你做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步枭和陆竹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人。
所以步枭很清楚,陆竹灵做这种事情不会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野心藏在眼睛里,比点燃怪物燃烧起来的火还要旺盛。
陆竹灵沉默了片刻,走到步枭的面前,抬起头看向他。
此刻夕阳即将沉入地面,一束昏黄的光从大船的侧面射入。
陆竹灵就在这道光中抬起脸,泪水蜿蜒过她明艳的脸蛋。
她说:“我又能是为了什么?你也说了我现在什么都有。”
“我不过是……在还活得像一个女仆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被毒瞎了双眼的,自称是商人的少爷。”
“我确实是机关算尽,想让那个人带我走,可我没有想到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商人的少爷,他是一座城城主的少爷。”
步枭表情微变,陆竹灵看着步枭说:“我想尽一切办法,也配不上他,他始终不喜欢我,但我却一直喜欢他。”
“就算他曾经砍下了我的脑袋,就算他现在变得不人不鬼。”
步枭张了张嘴,有一些难以置信。
陆竹灵也并不指望步枭会相信一样,说完之后就转身对着步枭说:“跟我来吧,我知道孟俊良在哪。”
步枭无法相信陆竹灵说的话,可是他又忍不住为陆竹灵的话动容。
他们的相识,不能说是不好的。
陆竹灵那个时候确实救了他,而到后来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让他们之间越来越差,直到恨不得杀死对方。
可经历了这么多,步枭虽然无法相信陆竹灵,却也找不到陆竹灵这样做的其他理由。
她已经变成了竹灵小姐,她还想要什么呢?
步枭现在自己这副鬼样子,虽然城民们都敬重他,却在看到他摘下面具的时候,不敢直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