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被人从里面开了一道缝,暖橘色的光投射在皑皑白雪中,像是还带着热气。
嵇燕,你快过来。里面的易柔娇娇地朝这边喊道,像是在呼唤情人回来,带着难以言喻的迫切。
开了一点缝隙终于又被关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桑愿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抱着手臂搓了搓,努力站起来却差点栽倒。
好在旁边的戚宁安及时扶住了他,低头间瞥见了他湿透的衣服下摆。他抓住桑愿的手,温热的掌心给他带来无尽的暖意。
你衣服湿了。戚宁安声音很低,他稳住桑愿后便蹲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才惊觉对方的鞋袜早已经湿透。
桑愿的小腿冻得有点发麻,手心传来的暖意一时半会到达不了脚部,他无比迫切地想回到屋子里。
戚宁安瞥见他原本红润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白,毫不犹豫地搂住他的腰,作势要抱他回去。
不要。桑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试图走了两步,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脚下的积雪更深一些。
见他拒绝了自己抱人的行为,戚宁安也不恼。
他快步走到桑愿前面,在他跨下下一步时蹲下来,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浅笑着回头:快上来,我背你回去。
雪白的天地中,他一身喜服格外耀眼,眉梢间是化不开的笑意,仿佛能背着桑愿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
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一朵朵雪花落在喜服上,转眼间肩头的红色就落了一层来不及化开的白。
桑愿觉得胸腔里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生硬地偏过头,嘟囔着:我不。
还蹲在地上的戚宁安轻笑一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几乎是哄着他:乖,快上来,再晚点你的脚都被冻伤了。
两下僵持下,眼见他睫毛上都挂了寒霜,桑愿终于自暴自弃般俯下身,随后慢腾腾地趴在宽阔的背上,只是嘴巴仍然不饶人:可别把我掉下去。
不会的。他笑了起来,震动的胸腔显示着他心情的快活。
桑愿没有再说话,他鼻翼间全是靠近后的浅淡松香味,带着一点点清冷的苦意。
他趴在戚宁安的背上,表面乖巧,心思却几经流转,满腹的疑虑无人解答。
戚宁安的身上没有灵气,可他背起桑愿却很轻松,脚步轻快地向着两人的屋子走去。
刚才还有点小的雪花不过一瞬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桑愿伏在他的背上,却想着失忆后的剑君似乎有点清瘦,突然开口:戚宁安,嵇燕是谁?
他放弃了去找易柔和长青的想法,转而把突破点放在失忆后的戚宁安身上。
他记得,先前长青的娘说多亏戚宁安把他带回这里。
戚宁安步履轻快,似乎不知道他言语中的试探之意,回答道:一个江湖中的剑客。
就这?
桑愿显然不信,揪了缕他的头发,轻轻拉扯,似是威胁:是你把他带来的吗?
拽在手中的头发传来轻微拉扯感,戚宁安诚实地摇摇头:不是,是他跟我来的,长青的娘也是。
他没有说谎,可桑愿却听得更加迷糊。
还没等他问太多,两人已经到了屋子前,他正欲从背上下来,戚宁安直接用脚踹开了门,然后又用脚关上,一气呵成后把他放在椅子上坐着。
桑愿又看见了那张全是喜被的床榻,上面竟然洒了桂圆红枣等物。
你先坐这里。戚宁安瞥见他的视线所及处后突然红了脸,嗓音透出一点别扭,解释道,等拜过堂才能坐在床上。
第40章 你是我的了。
桑愿眼睁睁的看着红晕在瞬间爬上来他的耳尖, 好似自己是个急色的老色鬼,天还没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榻。
直到戚宁安不知从哪端出一盆热水,麻利地脱掉他的鞋袜, 在他的大惊失色中把他的双脚放入热水中才反应过来。
丝丝的热气顺着脚心沁入血肉中,把湿透鞋袜带来的寒意一点点地驱散掉。没有血色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氤氲的水汽好似给面前的人添上一层梦境般的朦胧。
双脚被热水包裹,水温刚好之下桑愿忍不住喟叹一声。
舒服点了吗?戚宁安没有在意他的沉默,蹲在地上仰着头问, 可还冷?
他抬起脸,眉眼舒展,对先前自己偷溜出去一事并没有过问, 只关心着他有没有冻着,甚至还贴心地端来热水给他泡脚。
不冷。桑愿别过脸,不去看他眼底的柔情,一时间心乱如麻。
那就好。戚宁安没有起来, 等水温降了下去后,又拿出干毛巾给他擦脚。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惹得桑愿忍不住开口:不用了, 我自己来就行。
戚宁安有一瞬间的错愕, 脸上柔和笑意不减, 迅速地给他擦好脚,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新的鞋袜递给他, 这才低声说道:我先去倒水了。
桑愿坐在椅子上拧着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风把屋檐下的红灯笼吹得左右摇晃,鹅毛大雪仍在下着,像是为即将到来的婚礼铺上雪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往来的人偷偷朝这里看, 他坐在里面透过没有完全关紧的房门,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他立马竖起耳朵,没有去拿放在地上的鞋袜,而是把湿透鞋袜放入本体空间,又从里面找出另外一双相似的换好,还不忘把地上的随手塞到柜子里。
做好这些不过才几息,他便动作迅速地走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把门缝拉大一点,果然就看见几位托着东西的村民聚在屋檐下说话。
他们均穿着枣红色的上袄,看起来格外喜庆。
桑愿借着门栏的掩护,平心静气下总算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那就是戚公子喜欢的人吗?真好看,难怪戚公子在这等了那么久。
婚礼早就准备好啦,等戚公子喜欢的人一到,就可以举行。
都是戚公子亲自确认的,过了今晚,就圆满了。
早就准备好的?
从这几个人的聊天中,可以得出戚宁安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而且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婚礼,就等他到了立马举行。
可他们明明不久前才进入瀚海秘境的。
桑愿听得一头雾水,这些聊天的村民轮廓清晰,神情惟妙惟肖,也没有邪魔之类的气息。
寒风吹来,把他正迷糊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一点。
他刻意把身子探出,做出一副刚出门的样子,等说话的村民们发现后,他便自来熟般地走到他们身边,笑着开口:这里好冷啊,怎么这么早就入冬了?
他的视线应景地落在皑皑白雪上,笑时桃花眼微微上翘,比春日的繁华还要惹眼。
村民们并未生疑,只当在讨论其中的天气,回答道:哪里有什么入冬,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啊。
是这样吗?桑愿脸上的诧异刚刚好,他作势拢了拢衣领,佯装苦恼道,我最怕冷了,最喜欢的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他像是回忆起了美好事物,脸上洋溢着向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阳光不冷不热,沐浴在其中是暖洋洋的,连风都变得和煦起来。
许是他的表达太过惬意,其中一位托着瓜果的村民好奇极了:听起来跟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我们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
桑愿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惊讶:那你们不种粮食吗?
村民们一起摇头,动作整齐划一,异口同声道:为什么要种粮食?
桑愿的心微微下沉,但脸上笑容不变,他指了指几人手上的托盘:那你们手上的瓜果哪里来的?
本来就有的。其中一位村民如实回答,因为在准备婚礼。
是因为要准备婚礼,所以这些就存在了吗?
就好像,这个村子,这些村民的存在一样。
那么,易柔的嵇燕和长青的娘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又换了个话题,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晚上。仍是托着瓜果的村民回答,理所当然道,等戚公子准备好就可以了。
桑愿知道从这些村民口中问不出再多的了,他礼貌地道了谢,重新回到房中。
他坐在椅子上,手肘置于桌上撑着下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试图把所有得到的线索都理顺。
这里肯定不是真实世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一个秘境内不可能有正常凡人存在。
从表面上看,这里像是他、易柔和长青三个人的心中所想的映射。
长青最挂念他娘,易柔看起来心心念念的跟那个嵇燕有关,而自己,本来的目的就是阻止戚宁安黑化。
这里的凡人戚宁安,温柔细心,看起来根本不会黑化。
虽然三个人心中所想产生的幻境不是不可能叠加,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若这些村民所言非虚,那么这里的戚宁安是很早之前就存在的。而嵇燕和长青他娘,是跟着戚宁安来的。
嵇燕和长青他娘的到来晚于戚宁安。
桑愿的眉头一直紧拧,思绪在飞速翻滚,试图找出这一切不对劲中的关键点来。
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戚宁安一手推开门,一手拿着托盘进来。
他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桑愿的脚底,见他脚下的鞋袜穿得好好的,眼角余光却瞥向柜子。
桑愿一看见他就有点发愁,特别是看去托盘里的东西后。
戚宁安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有一件喜服正放置其中。
不用想,这肯定是为自己准备的。
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桑愿,轻声道:你试试,不喜欢的话我再改改。
桑愿坐在椅子上没动,手指捏起喜服的一角,随意看了一眼,肯定道:这样式我不喜欢,你明日买来新的再说吧。
俨然一副挑刺的模样。
你喜欢什么的?戚宁安微微俯身,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像是在跟他认真讨论,我准备了很多,每种款式都有。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人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趁着门开着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一套喜服,一张桌子满满地都放不下。
桑愿眉心微跳,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若我都不喜欢呢?
他倒是要看看,戚宁安打算怎么办。
没想到,戚宁安仍旧是神情柔和,挥挥手让人把所有的喜服拿下去,碰了碰他的发带,柔声道: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穿什么都好看,既如此也省了时间,婚礼已经准备好,你们同去拜堂即可。
说罢,就要拉起他的手。
桑愿:合着你今晚不跟我成亲就不行了?
等等!桑愿突然站起身,一脸正色,我想起来了,我还是喜欢你先前手上的那套,先给我试试吧。
他咬了下后槽牙,接着说:不合适的地方,再改就是。
这应该是他唯一能拖延时间的办法。
戚宁安点点头,又有一人把喜服放下就走了。
桑愿其实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套,因为他一套都没看清。他没等戚宁安再说,就抓起喜服,还不忘提醒:非礼勿视,你在门外等我。
戚宁安没有拒绝。
等他出了门,桑愿没有做破坏喜服一类的傻事,毕竟还要那么多套等着,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戚宁安去改喜服空出单独的时间,而不是跟戚宁安在喜服选择上较劲。
他其实也分不清喜服的款式,总之套在身上都是红彤彤的一片。
可喜可贺的是,套在身上的喜服终于被他绞尽脑汁找了一个小小的不足。
腰身空出了拇指般大小的空隙。
有腰带。戚宁安听着他长篇阔论地谈着腰身的小缺点,缓缓道,若缩小,就紧了些。
桑愿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就喜欢紧的。
戚宁安沉默了一会,然后拿着他换下的衣服,任劳任怨道:很快就会改好。
桑愿权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催促道:你去吧。
凡人戚宁安的脾气比他想象得还好,走前还贴心地为他关好窗户,叮嘱他外面寒冷不要乱跑。
桑愿表面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等他一走,脚步声远去后,转身就出了房门,这次朝长青娘所在走去。
他可不想在易柔那再次看到令人尴尬的场景。
好在这次还算顺利,他在半路就看见了长青。
长青见到他眼前一亮,招呼都没打,见面就问:你今晚就跟剑君成亲吗?
得,还知道是剑君,应该没失忆。
你觉得呢?桑愿把他拉到一处墙角,没有拐弯抹角,抓紧时间问,你就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长青像是知道他所说的,主动回答:你指的是我娘为什么会存在在这里吗?
桑愿点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长青的鼻尖有点红,他声音哽咽:我娘死了,但她在这里可以继续活着。
从我被阳德长老带回玄天门,我就一直都担心我娘,可惜我那时没有修为,只能偷偷把灵石折换成银子,又托做外出历练的外门弟子把银子捎给我娘。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有着点点的恨意,我一直以为我娘会在家里等我回去,直到有天傲晴因为脸上伤发脾气抽我,她故意把我娘的死讯告诉我。
桑愿,原来阳德长老在带走我后的第二天,就回去直接把我娘处理了。对,傲晴说的是处理,她说我既入玄天门,就该斩断尘世因果。
我不信,难道修士求飞升就是为了断情绝欲吗?可为什么还要道侣存在?大长老不也有女儿吗?
桑愿摇摇头,目光透出怜悯:她不过是想刺激你,以此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恶欲而已。
只是,他也没想到,阳德竟然会为了让长青全心全意地做一个炮灰道侣,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断情绝欲或许是道,但道绝不是只有这一种。桑愿肯定地说,安慰他,世间万物皆可悟出自己的道,只是这道是否正确恐怕要走到最后才会有断定的资格,所以才会有对错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