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曾受李白侮。”
皇帝嘴边微笑变作抽搐,太子面庞陡然扭曲。有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更多的人想笑却不敢笑,憋得面红耳赤。
苏晏夸张地叹了口气:“问我缘何亦瘦生,同为席上作诗苦。” *注
一时咳嗽声四起,最后皇帝忍不住先破了功,顿时满堂前仰后合,哄笑成一团。
景隆帝拿龙袖死死掩面,半晌才喘着气道:“好个苏清河,连李杜都要戏弄……打得好,诗仙诗圣都曾打过油,后世才子如何打不得……”
内阁大学士李乘风用扇子点着苏晏,啼笑皆非:“小子不成气候!”
身旁二三进士调谑地拍着苏晏的肩背,大笑:“绝句!绝句!清河兄高才!”
唯有朱贺霖茫然四顾,不知为何众人反应如此强烈。一个翰林院学士见状,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典故,却见太子笑得险些滚到地上去了。
眼见冷清的气氛顷刻活络起来,景隆帝笑着饮了两杯,便携同太子回宫。銮驾走后,众人才把吊着的心胆安回原处,放开肚子吃酒。
苏晏逃过一劫,又白吃了皇帝一顿大餐,心满意足地步出偏殿,到园子里吹风散酒气。
园子花木繁茂,亭榭错落点缀其中,虽谈不上峥嵘大气,倒也曲径通幽。苏晏沿着碎石小路信步漫游,暮春的风中已有依稀暖意,令人四肢百骸慵懒丛生。
他不禁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听见假山深幽处似有人唧唧私语,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听壁角这种事还是少做的好,苏晏转身欲走,却听到一线陡然拔高的声音:“……好说歹说,你怎么这般不晓事?”
另一个声音轻柔含糊,隐约道:“……难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见不得人拿死来说事……”
苏晏微微冷笑,管他旷夫怨女还是欢喜冤家,事不关己,拂了拂衣袖,掉头而去。
走了百步,后侧一个男子声音清晰地传来:“苏清河——”
却是一把极好的嗓子。那声音浑厚宽广,低沉处带着轻微的震鸣,送入耳中仿佛隆冬午后乍现的暖阳,令人沉醉之前冷不丁先打个哆嗦,全身孔窍都熨开了。
低音炮!声控福音!苏晏打个激灵,慢慢回头,一袭金织蟠龙的宝蓝色袍服闯入眼帘,正是恩荣宴坐于上位右侧的那男子。
他不知到底是亲王还是郡王,或是其他什么皇亲国戚,只得含糊其辞地行礼:“苏晏参见千岁爷。”
蓝袍男子上前两步,托肘扶起他,顺势握紧,“不必多礼,我是豫王。”
苏晏不自然地扭动一下,抽出手臂,“原来豫王殿下,恕下官眼拙。久闻王爷盛名,今日一见,真是高山仰止。”
豫王笑道:“当真?”
“一字不虚。”
苏晏暗道:朱栩竟,你当然出名,出了名的荒淫王爷、花花太岁,连史书上都记载“豫王嬉靡好色”,可不是我诽谤你。
“清河,”豫王自来熟地唤道,“殿试一事朝内外早有风闻,难得你立身耿正,冰清玉洁,孤王可是神交已久了。”
苏晏因为“冰清玉洁”四字,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强笑道:“王爷过誉了,下官受之有愧。”
“这些客套话就免了,我有心与清河结交为友,多相往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爷哪里的话,能得到王爷提携,是下官天大的荣幸。”苏晏陪着豫王哈哈两声,心里大赞自己脸皮功的修炼更上层楼。
豫王越发笑得舒怀,一只手也不知不觉揽了过来。
恰时一个宫里的青衣小侍快步跑来,见到苏晏两眼一亮,喘吁吁道:“苏大人在这哪,可叫小的好找。”
苏晏借机旋开两步,感激地看着他:“原来是富宝公公,不知找我何事?”
“小爷正在大发脾气呢,说是要把那些西洋棋、皮影、马吊什么的都砸了,现在东宫人心惶惶的,小的只好自作主张来请苏大人去一趟。”
“好哇,你们怕挨刀,倒叫我去挡头阵。”
富宝腆着脸笑:“还不是因为苏大人慈眉善目,小爷见到您,什么火气都消了。”
苏晏转头:“王爷,您看这……”
“无妨,清河是太子侍读,理当先奉东宫的差事。日后若是得空,不妨多来王府走动走动。”
“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苏晏刚迈了两步,就听背后叫一声:“等等。”无奈转回身。
豫王倾身凑到苏晏耳畔,轻声道:“奉安侯这段日子领旨面壁,侯府正门偏门却照样车来马往,白日黑夜的什么人都有,清河可得仔细了。”
苏晏心底咯噔一下,来不及细想,拱手道:“多谢王爷提点,下官定铭记于心。”
豫王笑吟吟地捏了捏他的手:“你有心就好。”
回宫的路上,苏晏突然间暴起,一脚踢折了路边手臂粗细的一棵幼柳。
富宝吓了一大跳,嗫嚅道:“苏大人……”。
苏晏朝他安慰地笑了笑:“出口恶气而已,没事了。”
第十章 容易招蜂引蝶
刚进东宫,一道黑影挟利风扑面而来,苏晏大惊之下把头一偏,便听得耳后一声尖刺脆响,顿时牙酸,生生打了个突。
茶壶摔作粉碎,朱贺霖这才惊觉险些出事,三两步跃过来:“有没有砸到?”
苏晏摇着头笑:“幸亏殿下手下留情,臣侥幸脱靶。”
朱贺霖横眉挑眼地看他一阵,忽然就泄了气,瓮声道:“你来做什么。”
“臣盘算了一下,那些旧东西殿下应该玩腻了,正想着再换批新鲜玩意儿,就到东宫来收拾收拾。”
朱贺霖抿紧嘴唇,看苏晏差使宫人把皮影空竹之类的搬来搬去,一样样装进箱子,终于忍不住道:“别折腾了,不关那些的事。”
苏晏寻来新茶壶,倒了杯清茶递过去,“怎么回事?”
朱贺霖挥退左右内侍,低声道:“我去找父皇说你的事,反被狠狠训斥了一顿。父皇骂我读书不勤,整日只知嬉戏玩乐,还说以后你下午都在御书房当差,不许再陪我胡闹。”
苏晏暗叹口气,柔声道:“殿下当知爱之深,责之切,皇上是为了殿下能更好的种学绩文,修身养性,将来做个盛世明君。”
朱贺霖怔忡了一会儿,慢慢道:“我知道。可你若不在东宫,我便觉这殿里空空冷冷,忍不住想啸叫,待久了像要发狂。”
苏晏也怔忡了,忽然笑起来:“说什么傻话。你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以后要面对的多着呢,总不能事事都如意。就算是皇上,也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只是你没看到罢了。”
朱贺霖沉默半晌,低声说道:“天子家,百姓家,各有各的难处。”
“你知道就好。”苏晏一口气喝光杯中茶,“好啦,别没精打采耷拉着,殿下忘了自己才十三岁,装什么老成持重。”
“十四岁。”太子重重咬着字眼。
苏晏笑:“一样是小鬼。”
太子不服:“你才比我大三岁,装什么老气横秋。”
“我比你大多了。”苏晏慢慢望向窗外。
宫墙上那方天空一碧如洗,蓝得刺人眼睛生痛,苏晏用力盯着,只觉无数色彩斑斓的碎片从那上面分崩离析,浮光掠影般逐渐远去不见。
时至今日,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恍如隔世,什么叫前尘已了。
-
这几日苏晏下了学,只雇辆马车在街头巷尾奔波,寻找一处合适地方。
原来日前景隆帝无意间问起,才知道他在京城僦居,便道居无定所总不是办法,赐他二百两银子置买第宅。
苏晏谢了恩,暗道一声惭愧,自赴京赶考至今,入夜大半都盘桓在秦楼楚馆,哪里还记得这些事。
挑来拣去,在东城黄华坊定了一处三进的院落,虽谈不上轩敞堂皇,但胜在清幽雅致,尤其是临街一面粉墙丝柳,桃杏尤繁,很是惹人喜爱。教坊司离此不远,风中隐约飘过悠柔丝竹、燕婉歌吹,更是合了他的心意。
他也没带多少行李,仓促搬进新居,见房子久无人气,四下难免积些残花败叶、蛛网燕泥,总得买两三个仆役小厮打理才是。
说到“买”,苏晏本来对这个字很感冒,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总觉得有种为人口贩子提供市场的罪恶感,但又想到既然已决定再世为人,就该入乡随俗,也便释怀了些。
这时代买个寻常小厮也就二两银子左右,苏晏挑了两个看上去干净伶俐的少年,又雇了厨子和洗扫仆妇,让他们先回去整理宅院,自己则上街找了家酒楼喝茶。
太白楼上,凭窗而座,一江霞波、半城春色尽收眼底,苏晏啜饮着雨前龙井,满足地叹了口气。
忽然听见楼梯上脚步杂沓,小二陪着笑道:“客官,楼上临窗雅座确实已有人了,要不换个地方?”
一个男子声音朗朗:“不换不换,你不是说只一人?待我上去瞧瞧,倘非浊俗难近之辈,凑合搭个桌也无妨。”
苏晏听这声音有点耳熟,转头去看上楼的青年,正是认识的,起身作揖道:“原来是新科状元郎,失礼失礼。”
崔锦屏在贡试时便与他混了个脸熟,笑道:“清河兄这套礼数只合作给外人看,什么状元不状元的,折了你我的交情。”
苏晏望着他意气飞扬的面孔,微微一笑:“那是那是,若不嫌弃,我请屏山兄喝茶。”
崔锦屏洒然落座,“清河兄如今位居从五品,又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听说连圣上也对你青眼有加,这般客气,倒叫我这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无地自容了。”
苏晏摆手:“切莫这么说,小弟只是侥幸走了点福运,平日里为太子爷研研磨、跑跑腿,当个闲差,混口俸禄而已。不比屏山兄胸怀大志,才华横溢,翰林院又是极清贵的去处,日后定然步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啊。”
崔锦屏眼中掠过一道睥睨之色,口中微叹:“我虽有心报国,无奈身居偏隅,只得做个文笔小吏。”
苏晏为他续了杯茶,“我家乡有句老话,叫‘当官没功夫,全靠天线粗’,虽然有些偏颇,却不无道理。屏山兄可知道这天线是什么?”
“天线……”崔锦屏新奇地嚼着这两字。
苏晏一脸神秘:“抬头看。”
崔锦屏茫然抬头,见屋顶一根粗大的脊檩岿然横架,旁边许多椽子接头触尾,累累拼缀其上,忽然福至心灵,双眼一亮道:“我明白了!”
“屏山兄冰雪聪明。前些日我在文华殿,见翰林院侍讲学士魏少卿誊了你的策论品读,多有赞词。魏学士乃是吏部李尚书的门生,若能得他举荐,事或可成。”
崔锦屏难掩跃跃之色,拱手道:“多谢清河兄指点,此事若成,我必投环相报。”
苏晏佯作不悦:“什么报不报的,折了你我的交情。”
崔锦屏仰天大笑:“清河兄快人快语,正正与我意气相投,得此一友,快哉。”
苏晏捧着茶杯只是微笑。
崔锦屏笑声渐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齿之事,鄙薄地压了压嘴角:“我就想,那叶东楼何以一夜之间跃居正五品户部郎中,原来是因为做了豫王世子的西席。”
苏晏不解:“这也无可厚非,屏山兄为何不屑?”
崔锦屏冷笑:“豫王世子才岁许,路还走不稳当,要西席来做什么?”
苏晏愣了愣:“你是说他和豫王……”他忽然回忆起恩荣宴那日,遇上豫王之前,偶然听见后园假山内有两人私语,想来便是豫王和叶东楼了。
“豫王什么秉性谁人不知,听说朝内貌美的年轻官员,十有六七都是与他做过知己的。”崔锦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