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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大惊,揪紧被角,“王爷不可!”
    “怎么?”
    “贱躯汙秽,不敢污王爷尊目。”
    “无妨,孤王又不是没见过伤口,只是想看看你伤势如何,才安得下心。”
    苏晏伤重体弱,哪里争得过他,没两下便被扯去薄被,一时羞愤交加,脸埋在褥子中,牙关紧咬,死死遏制住不顾一切跳起来痛殴他的冲动。
    豫王轻巧地掀开他的小衣,见到斑驳交错的狰狞伤口,也忍不住抽了口气,又见他双肩颤抖得厉害,以为是疼痛上来,忙握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孤王这里有滇南密药,对治疗外伤有奇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罐,亲手将胶状的药膏涂抹在他臀上。
    苏晏初时只觉毒辣辣地生疼,顷刻间化做异常清凉的感觉沁入肌理,伤口痛感立减,连头脑也似乎清爽了许多,果然是疗伤灵药。
    豫王在他衣角揩干净手指上的残药,“献药的南蛮子说,此药可使刀棒伤口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疤痕。若真如他所言,孤王可要庆幸保住了清河这一身无暇白玉。”
    苏晏终于忍无可忍,硬邦邦地道:“下官并非女子,何必在乎皮相,倘若有日投笔从戎,于战场上挥戈返日,槊血满袖,一身疤痕才是男儿本色。”
    豫王愣怔一下,忽地大笑,“原以为清河风流妍妩,八面玲珑,如今看来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是孤王错认。”
    苏晏暗骂:要早知道你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找机会胖揍一顿,你丫就老实了!
    豫王握住他的手,又在他抽手前及时松开,“孤王就爱你这般有骨气的。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滋味,强施淫威之举,我向来不屑为之。清河若坚持以友相待,我也只好淡了那心思,倘若哪日能回我一些情意,便是喜从天降了。”
    苏晏不料他一番话说得恳切,倒是吓了一跳,转头看他脸上神情,也辨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半信半疑地听了,滴水不漏地回道:“王爷言重,下官何德何能,竟得王爷赤忱相待,愿将一片冰心,上鉴明月,下濯清涟,虽不敢说效子期伯牙,亦可秉持君子之交,方无愧于天地人心。”
    豫王半晌不语,黯然笑了笑:“清河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将那罐药膏留在床边,“你也累了,且歇着吧,改日我再来看你。”
    苏晏望着他背影离去,左思右想:他是个手握重权的王爷,无论如何我都得罪不起,我在这个世界势孤力单,他若是一定用强,我能反抗得了么?
    是了,蓝喜说得有道理,不往上爬,就要做别人的垫脚凳,手上无权,便无自保之道。既然在朝为臣,就要做个豪臣、权臣,否则下次再遇凶险,也不知身后有没有为我收骨之人!
    他决心已定,长长舒了口气,忽然觉得未来的道路并没有意想中那么渺茫为难,就连精神也抖擞了起来。
    此时苏小北一脸忐忑地进了门,低声道:“大人,我见门口那么多兵差,又听说是王爷,就没敢拦着……”
    苏晏对他笑了笑:“不怪你,就算是我,也没那胆子拦他。”
    苏小北显得有些羞愧,又有些庆幸:“还好——”
    苏晏打断他的话:“对了,我救回来的那人呢?”
    苏小北愣了愣,“日前大人去做事的时候,他还昏迷着,这两日都忙着照顾大人,也没人去看他,却不知是死是活。”
    苏晏一听坏了,万一把人救回来又给渴死饿死,这叫什么话,忙道:“你快去厢房看看,换换药,喂喂水,要是还昏迷着,着紧去请个大夫。”
    -
    古人云,雪夜闭门读禁书,乃人生一大乐事。
    如今正值暮春,无雪可赏,但压箱底的小黄书还是应有尽有的。
    苏晏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榻上拿了本带插图的《如意君传》翻看。
    苏小北轻声敲了敲门,进屋道:“大人,那人醒了,只是还动弹不得。”
    苏晏把书册一扣便要下床,不料扯动伤口,低叫一声:“我倒忘了,自个儿也是个重伤员。罢了,你去问问那人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小人也曾问过,他只一个字不答。多说几句,便要瞪人,眼风里好似有把刀子,骇得苏小京脸盆也打翻了。”
    苏晏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干脆你在我屋里再摆张榻,把他挪过来,我跟他说话。”
    苏小北吓一跳,“可使不得,小人看他生得矫健,右手虎口有茧,又带着把切金断玉的宝剑,肯定是个练武之人,若是他想对大人不利……”
    苏晏笑道:“他都伤成那德行了,还能怎样?再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家里就你们两个打理着,把他挪过来,也省得两头奔跑照顾。”
    苏小北见劝不动他,也只好下去搬了张六足折叠藤榻搁在角落里,又和苏小京合力把人抬了过来。
    苏晏一看,那人浑身捆着绷带,闭眼直挺挺躺着,倒有七分像刚出土的木乃伊,哧地笑起来。
    那人睁开双目,慢慢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苏晏只觉两道冷电从他乌黑眸子深处射出,如肃杀的秋厉,寒意沁骨,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定了定神,挥手让苏小北、苏小京退下。
    室中顿时静谧无声,烛火的晕光也凝固了似的,焰尖拉出一条长长的细刃般的灰烟。
    “你是死士,或是杀手。”
    那人微微一震,不禁转眼去看对面那个披着莎蓝色深衣,俯卧在榻上的少年。
    隔着晕黄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口角含笑,乍看上去不过是个俊俏士子,再仔细看他眼中,又似乎隐着一抹深幽的意境,却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少年噙着薄笑,安然道:“你欲知我何出此言?”
    仿佛被他嘴角一丝浑然天成的笑意牵引,那人嘶声道:“为何?”
    “因为你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杀气,就像一柄归不了鞘的利剑。”
    那人沉默良久。
    烛焰忽然些微跳跃起来,似有阵霜风拂过,灯花发出几声毕剥的轻响。
    他眼中恨意翻涌,冷冷道:“剑未饮血,不能归鞘!”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不甘。看在我从锦衣卫手里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告知尊名?”
    那人垂下眼睑,慢慢道:“吴名。”
    少年笑了笑,并不点破这个显而易见的化名,只道:“我叫苏晏,你可唤我表字,清河。”
    吴名猛地转过头来:“你是苏晏?那个在金銮殿上冒死直谏,弹劾狗官卫浚的新科进士苏晏?”
    苏晏愕然。该怎么向所有人解释,那其实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吴名挣了挣,似乎要从层层纱布中直起身来,最终还是颓然倾倒,暗哑着嗓子道:“苏大人仗义执言,虽未能铲除卫浚那老贼,也算是为受害百姓出了口恶气。”
    “听你所言,像是与那卫浚有仇。”
    吴名咬牙:“血仇不共戴天!”
    “可否说与我知?”
    “……我自小父母双亡,只一个亲姐姐,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后来嫁与京城里的私塾先生为妻。姐姐得遇良人,我才放心孤身浪迹江湖,做些拿钱买命的行当。
    谁料今年元夜逛灯会,姐姐被那老贼看上,强买未遂,便捏了个理由将姐夫下狱。她为救丈夫,只得忍辱含垢进了侯府,还隐瞒不说,唯恐连累我。
    不久后,得知姐夫在狱中不堪折磨而死,我姐姐悔恨交加,怀揣剪子想要为夫报仇,却被老贼察觉,一根衣带将她活活勒死,更将尸体曝晒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等我赶去给姐姐收尸时,甚至找不到一根完整的骨头!”毒恨与杀气几欲破胸而出,吴名直直望向屋顶,怒睁的眼角竟滚下一颗血泪。
    苏晏怆然无语。
    放在书中,或许这只是个时过境迁、失去颜色的故事,可身临其境地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无奈悲凉。
    这个时代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他们的悲辛与劳苦,鲜血与白骨,聚沙成塔地垒在一起,奠成一代代历史恢阔的城基。
    许久的缄默后,苏晏缓缓问:“那夜你是否去了奉安侯府行刺?”
    “是。只恨老贼走了狗运,身边又有个绝顶高手护卫,致使我功败垂成。”
    “我昏迷这两日,估计奉安侯遇刺的消息已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锦衣卫出动缉捕,只怕你寸步难行。干脆就在我家里养伤,待到警戒略松,我助你逃出城去。”
    吴名决然道:“仇人未死,我出城做甚。待我伤好,势必再入仇门,叫他血溅三尺。”
    苏晏蹙眉:“卫浚吃过一次亏,府中戒备必然万分森严,你再去岂不是自绝生路?”
    吴名冷冷道:“我还有旁的路可走么!”
    “复仇的方式有很多,不独以命换命一种。”
    “我是个杀手,也只会这一种。”
    苏晏道:“我因为殿试之事开罪卫浚,此番险些殒命,料想与他脱不了干系,难道我就甘心束手待毙?我虽官微言轻,但想要扳倒他未必没有机会,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吴名不答,一动不动似已睡熟。
    苏晏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第十四章 板砖掀他前脸
    “砰!”茶杯重重砸在地面,名贵的前朝汝瓷四分五裂。
    “废物!全是废物!连个刺客都抓不着,我养着这批光会吃饭的守卫有何用,还不如养一窝狗!”
    奉安侯卫浚怒不可遏地咆哮,牵动刚包扎好的伤口,疼得捂腰跌坐回床榻,气喘吁吁,“还有北镇抚司的那些锦衣卫,平日里自吹自擂,说京城的一草一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可到关键时刻——”
    “——侯爷呀!”旁边的心腹管家许庸连忙打断,紧张地做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卫浚气头上口不择言,被这么一提醒,登时想起冯去恶那张神厌鬼避的脸,以及诏狱深处经年不散的哀嚎声,心生忌惮,后半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许庸劝慰道:“侯爷莫急。指挥使既然答应了此事,就不会轻易罢休,否则北镇抚司的颜面何存。那刺客身手了得,缉捕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兴许再过几日,就抓到了。”
    卫浚咬牙切齿:“等抓到,本候亲手剥了他的皮!”
    “不过是个亡命之徒,哪值得侯爷弄脏金贵的手,届时锦衣卫的诏狱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还有那个老而不死的李乘风!整日仗着两朝元老的身份欺辱于我,真是气杀人!这棵老树根深叶茂,现时撼动不得,锯他几根枝干,让他疼上一疼,总能办到吧?”
    卫浚余怒未消地问许庸:“他门下弟子,国子监祭酒卓岐,仍纵容监生四下诽谤本候,冯去恶那边还没有拿下吗?”
    许庸答:“小的问过了,冯指挥使说,已交由得力干将去办,国子监祭酒毕竟也是个从四品,需做得滴水不漏才好。要不,他那边小的再打点打点?”
    卫浚一挥手:“打点个屁!上次娘娘说情之恩,他还没还上呢!我有这闲钱,不如去打点蓝喜。
    他身为掌印太监,整日在皇上跟前伺候,随便说几句话,哪怕皇上不在意,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能听进去点什么。我看他和李乘风为首的文官也不对眼,面上揣着和气,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互相使绊子呢,若是能把他拉到咱们这条船上,那就稳了!”
    许庸连连点头称是。
    卫浚余怒未消地问:“娘娘那边怎么样,什么时候生?”
    “太医说,还得两个多月。”
    “卫家列祖列宗保佑啊,定要一举得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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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过了半月,苏晏总算可以离榻走动几步,便张罗着搬张罗汉床放在院子里。
    院中原本有株老桃,一树薄粉轻红开得将败未败,薰风拂过,落英缤纷,残艳到了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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