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推开豫王,踉踉跄跄冲出几步,手扶树干,吐了个稀里哗啦。
半生不熟的蒜泥过水面,与朱砂、雄黄、菖蒲酒实在难以苟合,像被强行按头拜堂的冤家仇敌,终于拍案而起,在他胃内大打出手。
他吐得满地狼藉,天昏地暗。
豫王震愕了。
在他无往不利的猎艳生涯中,对方有被吻到体酥骨软的,吻到气短眩晕的,吻到抛却礼义廉耻自动宽衣解带的,唯独没有这般,被吻到恶心反胃,呕吐不止的。
酸臭味随风飘来,他不由也想跟着吐……
苏晏吐空了胃,难受地抽着气声,泪眼朦胧。
胃酸烧灼着咽喉和口腔,他迫不及待要找水漱口,于是沿着碎石小路往精舍方向小跑,果然在屋外发现了水源。
泉水由一节节竹筒引入石槽,又向低处流淌进另一节竹筒,做成类似日本惊鹿模样的水器,颇有几分意趣。
他连忙用手舀水,痛痛快快洗漱了一番,又喝了几口清甜的泉水,长舒口气,终于定了神。
豫王双手负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面上乌云笼罩,显得分外阴沉,全然失掉了平日里风流疏慵的笑意。
“好个苏清河,你——”你了半晌,迟迟说不出下半句。
苏晏有些幸灾乐祸,巴望着豫王被他刚才那一吐,打击到怀疑自我、怀疑人生,同时怀疑之前包养的“知己”们全是伪装高潮的戏精。
于是他愉快地道:“我觉得咱俩真做不了知己,做个点头之交还差不多,就放过彼此,别再互相折磨了可多好。”
豫王阴沉着脸逼近,胳膊一伸,捞住苏晏的腰身,毫不费力地抗在肩头。
“吐完了吧?”他怒极反笑,一脚踢开精舍的木门,直奔内室,将苏晏重重掼在被褥齐整的床榻上,“本王向来怜香惜玉,从不让任何一个知己吃疼受委屈。不过你苏清河独树一帜,是个响当当的好汉,想必是不需要我怜惜了!”
苏晏后脑勺撞到床板,一阵眩晕,仍想翻滚下榻,往门外跑。
豫王伸手扣住他腰带,轻轻松松拽回来,又给扔回床上,三两下扯掉他腰带,在双手腕打了个死结,吊在架子床的楣板上。
“我操,又来这套!还他妈有完没完!”苏晏想起前日在诏狱被人强行按在石壁上,恼火不已,用力扭动手腕,撕扯布结。
“怎么,有人捷足先登,已经享用过苏侍读了?”豫王慢条斯理地开始宽衣解带,“本王却不在乎。”
“享用你妈!”
“我母亲是当今太后,你这是大不敬,当凌迟,诛九族。”
豫王脱衣的动作极为娴熟优美,像在人前演练过无数次,绛紫色织金蟠龙外袍、白色中单、皂色长裤,一件件披在床边的春凳。
他身材伟岸,腰窄腿长,胸肌发达显得肩膀尤为宽阔。胯下紫红色阳物尺寸傲人,此刻尚未完全勃起,只半抬个头,就有着潜龙在渊的狰狞气势。
前胸后背隐隐有些陈年旧疤,纵横交错,像是锐器伤。其中一道最为凶险的在心口附近,许是因为敷过极好的金疮药,遗痕浅淡,并不显难看,反倒为这副身躯增添了雄健之气。
即使苏晏眼下处于十分不堪的境地,看到豫王赤裸的身躯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副整天泡健身房都很难练出来的好身材,男人本钱也极为雄厚,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了。
……天赋异禀个头!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吗!苏晏愤怒地用双腿蹬床板,想把自己从死结中拔出来。
“我劝清河省点气力,以免待会儿想哭都哭不出声。”豫王此番心情好转,恢复了些往日神采,不再疾言厉色,“你若肯迎合,本王保你欲死欲仙,若执意不从,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大难临头,眼见难逃一劫,苏晏反倒冷静下来。
“王爷不是说过,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滋味,强施淫威之举,向来不屑为之么?清河亦是这般认为。不如这样,王爷也给下官一点时间,慢慢接受,毕竟下官从未……从未……”他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羞涩模样,“从未经历过风月之事,心里着实惧怕得很……”
豫王的性子,是遇软退三尺,迎风能进三丈。
他平日里浪荡惯了,谁也说不得,说了便要祭出更荒唐的做派,有时连景隆帝也不得不让他三分,除了太后,其他人更是不敢给他脸色看。
之前桃花树下被“板砖”吓退,也不过是见苏晏的反应着实可爱,当做了情趣,打算玩些三顾茅庐的把戏,其实并不把这少年的威胁放在心上。
眼下见苏晏认输服软,于是消了之前的怒气,又变回一张温柔情人的面孔。
他坐在床沿,俯身抚摸苏晏的眉眼,调笑道:“哦?清河忽然改变了主意,真是意外之喜,那就拿出点诚意,让孤王见识见识,如何?”
他像要彻底找回场子似的,凑近苏晏的脸:“这回换你来吻,看你还吐是不吐。”
苏晏为求脱身机会,心一横眼一闭,抬脸迎上去,飞快地在他唇角印了一下。
豫王大笑,被少年官员的生涩取悦,“我的心肝小乖乖,嘴儿可不是这么亲的,来,本王教你。”
他慢慢低下头,眼中仿佛含着无限浓情蜜意,又仿佛一片冰冷厌倦,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吻住了苏晏的嘴。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难以抑制的哽咽声,又迅速变为悲泣。伴随着杂沓沉重的脚步,格扇门被猛地撞开,一个人影冲进了室内,在床前两丈外生生刹住脚步,像是被面前情景震悸。
苏晏转头看,竟是个始料未及之人。
仰躺承吻的他,和赤身裸体压在他身上的豫王,就这样以捉奸在床的架势,被个不速之客堵在当场。
……贼老天,这是要逼他杀人灭口啊!
第二十三章 何必拈酸吃醋
出现在门口的人影,竟是与苏晏同科的榜眼叶东楼,新任的户部郎中,豫王世子的西席。
叶东楼手扶门框,脚步虚软,似乎已负担不起身体的重量,秀美如画的眉目间一片愤恨凄苦,泪如雨下。
苏晏心念电转,当即朝他大叫:“叶大人救我!快救我!”
他哪里看不出来,就叶东楼这弱柳扶风的架势,如何能救得了他,呼救不过是为了把自己从这荒唐场面中摘出来,撇清关系罢了。将来就算传出去,他自澄是被豫王强迫的,也有个人证。
叶东楼恍若未闻,一步步走近床榻,喉头梗塞得说不出话,只是掉眼泪。
豫王叹口气,起身,挑起披在春凳上的衣物,从容地穿回身上,“你怎么来了?”
叶东楼哽咽道:“下官不期而至,坏了王爷的好事,这便向王爷请罪。”
“东楼言重了。”
“王爷可还记得,元夜的城楼,浮灯如海,你我同裹一件披风相偎相依,指月盟誓说:‘天荒地老,此情难绝’。言犹在耳,王爷却已经抛却故人,另寻新欢……”
简直槽多无口,苏晏朝着床顶大翻白眼。且不说指月盟誓是多傻逼的一件事——月亮时盈时缺、时隐时现,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婊砸,它见证的誓言能有多坚贞?这老实孩子怕不是被猎艳老手给泡良了。
再说了,男人精虫上脑时发的誓,那是誓吗,那都是屎!苏晏上辈子也曾被沉迷言情剧的女朋友逼着发过誓,三生三世相爱不渝什么的。结果看看这辈子,才投舍还魂半年多,女友就永隔次元不得不变成了前女友,甚至受到原主记忆的影响,连她的长相都越发模糊了。
豫王上前,揽住叶东楼的腰肢,温言软语:“东楼何以担心会被抛弃?只要你对孤王痴情不改,孤王心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叶东楼惨笑:“一席……之地?王爷这心里究竟还要容纳多少席位?”
豫王道:“无论多少席位,你始终在前排。那夜指月盟誓,孤王说得都是肺腑之言,东楼温柔缱绻,又善解人意,谁能不爱呢?你看,你一说翰林院编修过于清闲无趣,孤王就给你谋了个户部郎中的职位,难道还不够看重你么?”
叶东楼紧握他手臂,仿佛将全身心都寄托其上,“王爷知道我求的不是那些!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豫王伸指轻拂他脸上泪痕,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哂笑:“可你不求的‘那些’,早就在孤王面前说出口了。东楼啊东楼,做人不可如此贪心,既要权势,又要情爱,有了情爱,又想独宠。
这天底下的好事,总不会被一个人占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
他陡然消声,将最后那个词在齿间切碎,咽回腹中。
叶东楼浑身颤抖,脸色极为难堪:“我不是……王爷你信我……我是真心……”
豫王倾身吻了吻他的眉心:“乖,别闹了。擦干净眼泪,出门洗个脸,然后回射柳场去。”
叶东楼一脸痛苦,不住地摇头:“想到王爷此刻心中惦念着与他人颠鸾倒凤,我就连半步也走不出这屋子!”
豫王眉头微皱,牵起几许不耐烦之意,从袖中拔出一柄精致锋利的鱼肠短剑。
叶东楼遽然一震,被嚇住了。
豫王却将短剑的剑柄塞入他的手中,箍着他的手掌握紧,剑刃朝向自己:“想要独占孤王,只一个办法,杀了我便是,不必再哭哭啼啼。”
叶东楼手上挣扎着,想要松开这烫手的凶器,却被豫王死死摁住。他不禁失声痛哭:“东楼并无此意……王爷我错了,我再不闹事了……我会善解人意,会温柔体贴,求王爷原谅我这一回……”
豫王这才满意地将他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乖乖,回去吧,别让同僚下属四处寻你。还有这柄鱼肠剑,乃是出自铸剑大师之手,是孤王珍爱之物,如今就送给你。当你日后又忍不住拈酸吃醋时,不妨拿出它来看一看,握一握,等下定决心要杀我了,再来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
叶东楼脸上泪痕斑驳,茫然垂手,捏着剑柄,失魂落魄地挪动脚步,踉踉跄跄走出内室。
豫王见他离开精舍,朝龙德殿方向去了,方才重新关闭门扇,转身望向床榻——
上面空无一人,只一条腰带金蝉脱壳地系在楣板上。
原来苏晏趁他二人拉拉扯扯之际,用牙咬松了绳结,脱出手腕,悄摸摸地翻窗逃之夭夭。
豫王怔了怔,失笑,笑中含怒:“……苏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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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便于端午射柳,百官公卿今日大都未着补子常服。苏晏也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箭袖与曳撒,不过眼下少了腰带,宽里宽当的直漏风,越发像一条窄袖百褶长裙,不得不用双手拢住腰身,快步朝龙德殿的后殿跑,心里巴望着能碰上个内侍宫女,差他们帮忙找根新腰带。
他埋头疾走,几步跨上后殿台阶,牛皮长靴与麒麟踏云曳撒的衣摆映入眼帘的同时,险些撞上来人。
苏晏忙抬脸一看,却是个“相见不如不见”的头疼人物。
对方正正挡着前路,他躲闪也不是,转身也不是,只得尴尬地一笑。
“怎么,这才过了两日,苏大人就不认识卑职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沈柒身着蓝缎平金绣对襟箭袖,腰束银带,体态俊健无双,一双鹰眼盯着他空荡荡的腰间,眉间似有戾气浮动。
苏晏干笑两声:“千户大人言重。只是不知千户大人也随君伴驾来这东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柒将手中握的绣春刀的刀柄,在苏晏的腰侧不轻不重地蹭了蹭,意有所指道:“苏大人奉旨学射,怎么把腰带给学丢了?可要卑职帮忙去林子里找找?”
苏晏暗自咬牙:这特务头子还真是无孔不入,该不会连精舍中发生的事都知道了吧?难道除了叶东楼,我还得再多堵一张嘴?
又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当朝王爷的壁角,哪里是那么好听的,锦衣卫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敢轻易冒犯天子的胞弟。
面上不露声色道:“想是在林子里学射时,被树枝勾落了,草深叶密不好找。不过是条腰带,再寻一根替换便是,微末小事,就不劳千户大人费心了。倒是千户大人,不随着冯指挥使去替你们北镇抚司争光夺魁,到这后殿来做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来。”沈柒说着,拉起苏晏的手腕,拐进步廊侧边一间偏僻的廊庑,将门带上。
苏晏因着诏狱里那事心怀戒备,本不愿跟着去,但沈柒手劲极大,五指像钳子箍住他的手腕,根本挣脱不得,只得被拽入房中。
他正要发问,沈柒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听隔壁屋子的动静。
苏晏靠近墙面,好奇地侧耳倾听,男女翻云覆雨的声响冷不丁撞了他一耳。男子听声音年纪颇大,污言秽语说个不停,女子只是低声啜泣,间或几声痛楚的呻吟,不住哀哀告饶。
这男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苏晏一时想不起,但可以肯定是近几个月听过的。
他在记忆中快速回溯,忽然茅塞顿开,低声道:“是奉安侯卫浚!”
沈柒点头,“奉安侯奉旨在府中禁足两月,这才刚被放出来,卫贵妃便向皇上讨了恩典,允许他来东苑参加射柳之戏。”
苏晏鄙夷道:“老流氓,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还敢奸淫东苑的宫女,这可是犯了死罪!怎么,皇上命你来拿他?”
沈柒面上似笑非笑,勾起食指轻抚了一下苏晏的脸颊,方才回答:“苏大人真是良善之辈。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指挥使冯大人命我来暗中保护奉安侯,回头等他睡完了,我便要将这宫女处理干净,以免授人以柄。”
苏晏知道这锦衣卫千户不是好人,心思阴鸷,手段毒辣,但没料到坏得如此坦坦荡荡,在他面前也毫不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