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谈话,宁小北选择了附近商圈的一家茶坊。
这家店以江南元素为卖点,装修得很是雅致,就连服务员都穿着竹布旗袍。店家特意引了水,在店内做出一条人工的小溪,溪水在一间间用竹子隔出来的包房之间缓缓流动,发出潺潺水声,还在墙角处洒上干冰,制造出仙气飘飘的氛围。包间和包间之间相隔甚远,保证了谈话的私密性。
哎呦,又是茶馆,怎么你们上海人说话总是在茶馆呢?就不能找个饭店,一边吃一边谈么?还弄得花里胡哨的,一点都不实惠。
走进包厢,男人和金菊有些不忿地抱怨道。
他们为了找这位小少爷,奔波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呢。好不容易坐下来,居然还是只能喝茶,真是让人丧气。
不喜欢喝茶?
宁小北冷漠地抬起脸,那就去咖啡馆。
不了不了,那玩意儿更加喝不惯。
男人随手翻了一下服务员送上的菜单,发现最后两页还有各种茶点和面条馄饨后,顿时眼睛一亮,快,面条,来两碗。还有这个,这个,都上,都上
他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点了一遍。
范侠看着宁小北,发现他表面不动声色,但是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却一直在微微发抖。
他顺着宁小北那颤抖的睫毛探了过去。
他一直在打量对面那个女人。
那天夜里乱糟糟的看得不真切,如今在灯光下头,终于能够好好看清。
女人看上去比宁伯伯还大些,肉里眼,身材粗壮,肉肉的圆鼻子配着高高的颧骨,让她看上去很不好惹。穿衣品味惊人,红大衣黄裤子,好像一个火红的大辣椒,配着她的爆炸头,活脱脱一个麦当劳叔叔。
这人会是小北的妈?就是这样的人生下了小北么?
范侠心里打起了鼓。
那宁伯伯年轻时候的品味确实差了点
好的,请问两位还需要什么呢?
服务员写完单子,转而看向宁小北他们。
一壶铁观音,两个杯子。
宁小北说着,声音波澜不惊,还直接从皮夹里掏出六十块人民币,放在桌子上一壶铁观音48元,两个人的茶位费12元。一张五十,一张十块,正正好好。
这个
服务员看了一眼坐在他们对面的两人,面露难色。
我们付我们的,他们付他们的。不相干。
宁小北淡淡地说着,瞳孔上仿佛敷了一层冰,但眼角却带着红色。
你这孩子,我们好歹远到是客
什么客?
宁小北冷笑,打了我嬢嬢的客人?
男人尴尬地冲着服务员挥了挥手,表示他们什么都不要了。
还有茶位费
我们不喝茶,敢情我就光坐着还要收钱?你们怎么不去打劫?
男人突然发怒,服务员不好再多说什么,拿起菜单退了出去。
哎呀,小北,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好歹也是亲戚,这样多不好看。
金菊试图打圆场。
刚才还说是客,现在又变成亲戚了。这位大婶,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和小北压根都不认识你们好么?哎,说起来,你昨天还说你是我妈呢。这乱认亲戚算什么毛病?
范侠翘着二郎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女人被范侠一顿抢白,气得直翻白眼。
正好服务员进来,为宁小北和范侠斟茶。
还有什么吩咐么?
宁小北想了想,对服务员说了句什么,对方点点头。
服务员退出去之前,特意朝他们夫妻两瞄了一眼,还冷哼一声,满脸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夫妻俩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黑。
啜了一口清茶,宁小北直接开门见山,找我什么事儿?是要赔礼道歉,还是要赔钱?
小,小北,别这样。算来大家都是亲戚,之前是我们不对,我们那天已经同建国大哥说过了。
金菊现在听到钱字就头痛。
那晚宁建国在听了他们开出的条件后,居然冷笑两声,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他们还要追上去问,他身边那个男人居然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说话间还掏出手机,说要叫人来,把他们吓得转身就跑强龙难压地头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第二天他们再去那宁老太的家闹,谁知道这回小区的保安居然拦着他们,说什么都不让他们进去。原来是宁建国在门卫室这里挂了号了,要是他们敢硬闯进来,就让保安直接报警处理。
进不了小区,他们想打听打听宁建国的住处和工作单位,也好去他领导面前摆个阵,震慑震慑他。哪知那些邻居们只顾自己进进出出的,压根不理他们俩。倒是有几个停下脚步的,还反问他们宁建国?谁是宁建国?不知道。
都说上海人情淡薄,各人自扫门前雪,各个都是势利眼,这几天看下来,果然如此。
他们这些日子就被宁建国这么晾着,四处求告无门,钱倒是花得跟流水一样。在上海不比在老家,一睁眼,吃喝拉撒哪里都要钱,眼看着钞票就要用光了,他们不敢再去宁建国那边碰壁,决定从当年的那个孩子身上下手。
在宁老太的小区外头蹲了那么多天,吹了那么多天冷风,可算见着宁建国的儿子了。
这位可是他们两个的小财神爷啊!
夫妻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不说别的,就看看桂香那两口子吧。
本来她老公公都要病成那样了,被儿子从医院被拖回家,躺在炕上数着日子等死。马桂香她跑了一趟上海,回来不但带回来了给公公吊命的药,还带回了救命的钱。
虽说后来老头还是走了,但是就靠着那些剩下的钱,这对夫妻又是开了饮食店,又是修了小楼,眼看都要买车了,怎么不让人眼红?
要知道她家原来可是村里最穷的,她男人原先是个除了喝大酒就是打老婆的怂人,地里的庄稼干|死了都不知道去浇水的懒货。
现在好了,摇身一变成老板了。虽然仍旧懒得日上三竿才起床,仍旧是喝酒,仍旧是打老婆,但守着那个小店,日子还真的一点点好起来了。
村里那些没见识的,都说她在上海是遇到贵人了,交了大运才过上了好日子金菊两口子冷笑,他们知道个屁!
说起来也要将近二十年了,当年的知道这事儿的人都不多了,但是他们夫妻心里清楚的很那是马桂香卖儿子得来的钱,算不上什么正经路数。
不过既然马桂香能卖,他们为什么不能卖?
算起来,谁还不是谁的恩人了?
当年要不是她金菊仗义相助,那上海来的男人能那么顺利把孩子带走么?是她牺牲了自己,才让那上海男人白捡了那么大的儿子。
真要好好算的话,这孩子还真的是他们的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她马桂香能从上海男人搞到钱,他们应该拿到更多才对!
这两年,为了从桂香和他男人那里套到宁建国联系方式,这对夫妻可是用尽了办法。
马桂香那女人坏的很,嘴巴牢得跟老鳖似得,怎么撬都撬不开。
金菊闲下来跟她一起闲磕牙的时候,也试探性地问过,想不想原先头里的那个大儿子,那孩子想来中学要毕业了吧?不知道那上海男人对他好不好,会不会后面娶了媳妇生了娃,就虐待起这个抱养的儿子了?
要说马桂香平日里下地也好,在店里待人接物也好,都是笑呵呵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男人日日夜夜打她,她还是逞强要做出一个笑脸模样来。说到底,不就是要博一个贤惠、和善的名头么?在她金菊看来,就是奸诈,做作,半点都不坦荡。
不过只要金菊一问到上海儿子的事情,马桂香的脸就刷拉一下拉了下来,眼里的,嘴边那勉强撑起来的笑容也没了,让人觉得好生没趣。
金菊这边的路子走不通,就只有她男人上场了。
桂香男人喜欢喝酒,反正他自己家就是开饮食店的,最不缺的就是酒。店里有他老娘和媳妇打理。他万事不管,天天拉着村里那几个同样神仙似的啥也不干的男人女人们从中午喝到夜里。
金菊就让他的男人也去喝,跟着他套近乎,不就花点酒菜钱么,心疼什么,到时候一把子全都给挣回来。
混了一年半载之后,桂香男人还真的把金菊男人差不多当做是同胞兄弟了。原来他见着金菊男人还觉得膈应,不为别的,因为金菊的男人也姓吴他就是桂香死去男人的三弟!算起来,还是桂香的小叔子呢。
要说当年吴班长,也就是桂香的前任丈夫吴长胜有两个弟弟。老二吴长发比老三吴长荣年长五岁。自打他们大哥去部队当兵后,两个弟弟也日长夜大了。
老二长到二十郎当岁,就相中了同村的一个姑娘,把对方娶进了门。大哥不在,二哥就是顶门立户的,老三那时候才十六七岁,自然无话可说,也轮不到他说什么。
可等老三大了,也要娶媳妇的时候,就犯了难老吴家穷,只这么一间房子,还是间平房,都不带二层楼。
现在已经住了老太太,老二家两口子和他们生的一个女儿外加老三。就那么丁点的地方,想要再住个人进来,是无论如何都转不开的了。
当初吴家上上下下最大的指望就是他们的大哥吴长胜,吴家二老最心疼的也是这个大儿子。
他从小就孝顺,知道心疼家里,而且长得又漂亮,不像种地人家出来的,倒像是夏天放的露天电影里,那影片上的大明星。
哦,对!像那个《红色娘子军》里扮演洪常青的,叫做王心刚的演员。
眉清目秀,下巴又带着坚毅的正气,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相比之下,老二吴长发相貌平平无奇,最小的吴长荣长得还有些猥琐。都是一母同胞,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分配的。吴长荣从小心里那叫一个怨恨啊。他对这个大哥,是又敬又怨。
村里人人都说,老吴家哪天要是能翻身,靠就要靠这个大儿子。
果然吴长胜也争气,参军后没几年就当上了班长,听说还很受部队领导的器重。吴家的老头老太识字的水平那就是建国初期扫盲班的水平,长胜从部队里寄信回来,他们都要找村里小学校的语文老师给他们念。
语文老师推了推瘸了一个脚,缠着医用白胶布的黑框眼睛,清了清嗓子,当着邻居的面念了出来:尊敬的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好。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儿子在部队很好,经过领导们决定,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明年参加士官考核,一旦通过考核,就能安排干部身份并且解决住房问题。听说二弟妹已经生下一个女儿,我非常高兴。国家有号召,生男生女都一样。随信附上我这几个月节省下来的部分工资和津贴,给二弟妹买营养品
好啊,好啊,真是有出息了。长胜这是要做干部了啊。
周围邻居们听了啧啧称赞,说老吴家这是出了武曲星了。
老三吴长荣也高兴,万一大哥干得好,能在城里安家落户,他说不定也能进城跟着享福,也就不用跟二哥抢房子了。
他自打初中毕业后,一直想去镇上,去城里工作。但是父母却只允许他在家里种地。种地有什么出息?他吴长荣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谁知道呢,明明说好要升士官的大哥,突然转业回家了。非但干部身份没有了,腿居然还瘸了,走起路来一拖一拖的。
受了父母之命,站在村口等着迎接大哥的吴长荣见了,转身就走大哥回来了,这家里哪里还有地方给他住?跟别提他这个老幺了。
大哥看了家里的情况,什么都没说,把转业的安置费全部都给了老娘,自己走了。
他不和弟弟们争,也不需要他们照顾自己。
再后来,大哥回来了几次,听说乡里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去守树林。虽然和士官不能比,好歹也是林业局下面的正式员工,是有国家编制,吃皇粮的。这么一来,吴老太太也安心了。
再后来,大哥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了,是隔壁村的村花,漂亮得像是山东烟台苹果似得马家大姑娘。
吴长荣那时候也有了女朋友,也是邻村的,叫做金菊。都说十八无丑女,可是和桂香比起来,金菊一点都不像菊花,倒是像颗大白菜。
话又说到底,要娶大白菜那也要是有资本的,乡下人娶老婆最大的资本就是房子。没有房子,谁会把女儿嫁过来?
家里的房子已经被二哥二嫂占了,长荣就要看他大哥怎么把桂香这颗小苹果摘到手。
谁也没想到,大哥居然带着桂香嫂子去山里自己盖房子,自立门户去了。
更想不到的是,大嫂生下孩子才没多久,一把天火烧了山林,他那瘸了腿的大哥为了救火把自己的小命丢了。
想到这里吴长荣就要冷笑:树林是国家的,命是自己的,大哥怎么连帐都不会算,也活该他丢了命。
最最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一个上海男人从东海之滨千里迢迢地赶到他们这个边陲小镇,提出要收养他的大侄子。他也是后来才明白的,这是为了让他那小苹果大嫂可以安安心心嫁人。据说大嫂一开始是求着老二夫妻两收养那孩子的,但是他们不干,说自己一个女儿都养不起,要是养得起早就再生一个了。大嫂没办法,才写信求助了大哥当年有过命交情的战友。
这一出出的,可不是比电影里演的还好看么?
话又转回来,也就是不久前他把桂香男人灌醉后,对方终于透露出了上海那边的消息。
虽然马桂香说什么都不把上海那边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但他偷偷翻了桂香的柜子,还是发现了那个秘密。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婆娘么?什么重要的私房钱,单据之类的重要东西,都偷偷缝在那件红色大衣的贴襟里。他摸过好几回了,里面藏了好多东西,只要用小刀子把线挑开就能倒出来。
吴长荣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告诉了自己的媳妇。没多久她媳妇就趁着村里办酒,全村都去吃席的当儿,从饮食店进了马桂香的家,把那张写了建德里拆迁后新公房地址的纸条拿了出来,照抄了一份。
然后他们就跑到上海来了,来见那个上海男人,和他们这个大侄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