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办完了公差,便返回洛阳复命。只留下一部分人,用以督查协助阴山郡内的修缮赈灾事务。
国师与太常卿依旧同行。天寒地冻,太常卿老骨头熬不住,病在青阳郡。此处正是他的家乡,于是留在当地休养身体。
国师身体却好得很。整天作妖,扰得姜晏不得安宁。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抱着什么坏心思,非要姜晏玩他的问答游戏,一个要求换一个金乌塔秘密。
——烦死了!
姜晏彻底对国师这张脸丧失了兴趣,看见他就想踹几脚。
她就没见过这么黏这么烦的男人,简直像块融化了的麦糖,粘在身上剥也剥不干净。
国师每日叁问,早晨,午后,暮色四合时。
叶小郎君好奇金乌塔秘密否?
可愿与贫道交易否?
改变心意否?
“……”
杀了他,现在就让她杀了他。
姜晏每每躲起来和闻阙抱怨:“我算是理解你为什么要派人打断他的腿了。你当时就应该把他的嗓子也药了!”
坐在车舆里读史书的闻阙放下卷册,露出浅淡笑意。
“其实有过这种打算。可惜国师精通药理医术,躯体又藏着常理难以解释的玄妙,药物毁不去他的喉咙,断腿也能完全痊愈。”
这句话似乎透露了什么可怕的讯息。
姜晏正视闻阙。面容平静清冷的青年,缓缓吐出让人细思恐极的言语。
“明明……那时候膝盖都敲碎了啊。”
***
越是靠近洛阳,路途就越难走。
其间下过几场大雪,车马难行,许多时候队伍不得不滞留道中,铲雪除冰。姜晏身子弱,实在折腾不起,变得病恹恹的整日缩在车里。
她本来还想去趟长安的。虽然长安不顺路,但也没那么远,去外祖母家探探亲,陪母亲过年——应当会很开心罢。
之前长安来过家书,母亲的病好了很多,还在信里嘱咐姜晏修身养性懂事一点。
「我已经变得很懂事了。」
姜晏偷偷在心里辩解。
那封家书到洛阳,恰是姜晏与闻阙定亲的时候。姜荣昌意气风发地写了回信,告知前妻这一喜讯,言辞间不乏求和之意。姜晏自己也书写一封,内容洋洋洒洒几大页,均是日常吃住睡漫谈。她只需要让母亲知道自己很好,于是信中连句“我思念娘亲”也没有提。
提了,长安的人便会心疼愧疚。
姜晏不要对方的愧疚。
如今,囿于气候恶劣道路难行,想要去长安给母亲惊喜、陪母亲过年的愿望只能打消了。
这让姜晏的精神愈发萎靡。
闻阙不擅哄人开心,瞧着姜晏的模样又担心,所以在饮食方面格外注意,时常准备些新奇的零嘴儿给她。程无荣作为队伍里医术最精湛的人,自然不肯落后,见天凑过来给姜晏把脉送药丸。有时还提议姜晏随他进山采摘药草,权当舒活筋骨活跃身心。
姜晏本不想动弹,可是队伍里许多人劝她。
“叶小郎君得多练练,让身子热起来,只靠手炉可不行啊。”
“诸位兄长体格魁梧健壮,着单衣尚能气血通畅神采奕奕,定是有多年勤奋锻体的功夫啊。”
“整日呆在车里,会越来越虚弱。万一吃些冷风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叶研,莫要懒惰!”
面对众人的谆谆关切,姜晏不得不妥协。
她向来难以应付单纯的好意。
队伍停歇时,姜晏跟着叶椿学腿脚招式。可惜她全无功底,扎了几天马步说什么也不肯再练了,麻溜儿地找国师进山采药。
考虑到国师的危险性,闻阙给姜晏派了个随身护卫叶书。叶书和叶舟是同款冰山脸,眼神往国师身上一扫,就跟雨夹雪似的,飕飕刮脸。
国师因而十分乖顺,只敢动嘴皮子烦烦姜晏,谈些没完没了的旧话题。
但他的学识的确丰富有趣。
姜晏跟着认识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草,还尝到一种指甲大的红色小果,表皮很薄一咬就爆汁,味道是带着土腥气的酸甜。
找寻药草的时候,姜晏背着个轻巧的小竹篓。这竹篓是闻阙亲手给她编的,底部还藏了字:平安。
她很是喜欢样式可爱的小竹篓,所以不停歇地往里扔花花草草。除了有用的药物,偶尔捡到外形完整的松塔、被冰冻住的红梅、好吃的野果,也要扔进去。回去见闻阙,首要的事情便是向他展示自己巡山挖沟的成果。
“当当——!今天的收获有这么——多!”
头发粘着雪屑、脸颊冻得通红的少女,将眼睛弯成亮晶晶的月牙儿,冲闻阙笑。
“我是不是很厉害!”
骄傲的猫猫需要不定期夸赞。
闻阙用热手巾捂着姜晏的手指,把冷飕飕的少女团在怀里,不厌其烦地回答:“嗯,厉害。”
姜晏仰头。在这种时刻,她才能在他脸上窥见细微的温暖。
他喜欢她的活泼。他因她而放松。
“这样就很好嘛。”姜晏戳戳闻阙的眉心,“闻子鸠,你不要总是揣着心事,会长皱纹的。变丑了我就不喜欢啦。”
“你要开心一点。”
寡言的男人惯常地陷入沉默,然后缓缓笑起来。
他笑得很奇怪,明明是风轻云淡的情绪,却仿佛含着漠然的悲哀。
“好。”
他拢着她的手,垂眸亲吻她的指尖。密匝匝的睫毛掩盖瞳孔,声音如遥远梦呓。
“我尽量开心一点。”
***
有时车队能赶在天黑前抵达驿站,或者路过临近的乡县进去休整。这种情况显然很受欢迎,饱受疲乏寒冷之苦的人们能够得到足够的休息,新鲜的饭菜。
程无荣却独树一帜,他是个不挑好赖的,荒郊野岭能住,锦衣玉食也行。每逢换了不错的歇脚地,浸泡在安逸的氛围中,不到半天他就要开始折腾。
无趣,太过无趣。
没意思,好没意思,骨头都快发霉啦。
程无荣哼哼唧唧的,折腾完可怜的小道童,便把主意打到姜晏身上。他缠着她出去玩。
姜晏:“玩个蛋。”
程无荣心说欢迎你来玩啊,可惜旁边还有个叶书盯着,他没法吐露虎狼之词。
左相现在不杀人,并不意味着左相没有折磨人的手段。
程无荣心有戚戚焉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啧,好痛。
他坚持不懈地邀请姜晏,骚扰姜晏,拿各种各样的话术诱惑姜晏。
“这城里有新奇的角抵戏”“贫道路过钟鼓街瞧见有人喷火球”“西叁街的陈寡妇和个十六岁的女子私奔啦”之类的。
姜晏果然对私奔很有兴趣。
可恶,她在洛阳没见识过这么刺激的事情!
于是捱不住好奇的姜晏和国师出门了。左拐右拐到了所谓的西叁街,街面已经聚拢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有个满脸胡髯颠着大肚的中年壮汉,捏着少女的发髻将她拖行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很不干净。另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跪坐在家门口,半张脸似乎挨过巴掌,完全肿了起来。她对周围的喧闹毫无知觉,只在少女被拖拽过来时,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哭。
……这根本不是国师口中描述的有趣事。
姜晏挨着墙根站着,眉头越拧越紧。程无荣却笑嘻嘻的,附耳给姜晏解释因由。
寡妇以前的男人嗜赌,赔光了裤子还把女儿卖掉了。
寡妇悲愤之下伙同外人做了个局,让这赌棍硬生生在赌坊里送了命。官府拿不到证据,将寡妇抓在牢里关了半年然后放了。
被释的寡妇成了西叁街唾弃鄙夷的对象。各家各户纷纷安顿自家女眷,莫要与寡妇来往。
丧夫而寡,和离而寡,在大熹本属平常事。但这寡妇杀夫,其他人家生怕影响到乖顺的妻女,万一闹得家宅不宁那还了得。
“索居四年,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这人家姓钱,当家的是个桥头搬货的脚夫,二子一女,女儿年幼,脾性纯善。”
程无荣道,“钱家娘子宠溺儿子,对女儿不闻不问。女儿饿了肚子或者衣服破了,隔壁的寡妇便帮衬她饭食,替她缝补。许是日积月累情意变化?总之,前些日子脚夫将女儿许给了城里的富户做外室,挣得几串银钱。钱家女不愿成为外室,便和寡妇偷偷商议着今日私奔。”
看结果,显然私奔失败了。
可是为什么失败呢?
姜晏听了一耳朵的热闹。围在街上的百姓说,今早这妇人和钱家女都精心乔装打扮过,两个女人出城敲冰钓鱼,在此地并不算稀罕事。城门口的小吏也没认出人来。
可是,就在她们出城时,有个背草药的道士摇摇晃晃地进来,侧身斜睨一眼,讶然发问:钱小娘子怎么打扮得这般奇怪?
然后才被拆穿了。
听到此处,姜晏猝然扭头,对上程无荣含笑的眉眼。
“嗯,没错。”他拿袖子遮住弯起的嘴唇,“是贫道多嘴,毁了这桩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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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作话预警,可略,不计费
从碎玉开文起,关于姜晏就有些批评的声音。我有四处看看评价的习惯(现在不敢看了),因而得知。蠢,笨,无脑,冲动,傻,恶毒,疯,有病,大致会被这么说。
抛开作者前几万字没大纲的缘故(喂),想和大家聊聊姜晏。
人设嘛,“有点疯的娇小姐”,一开始就定好了摆在文案。所以她不是冷静周全谋定后动的类型。重生时刚经历焚烧丧女之痛,脑子还疯着,所以做出了很多不冷静的事。比如杀季桓,比如与宿成玉重逢就扎人。
簪子扎人的剧情被诟病,说是姜晏太蠢。但我觉得她这样做是符合人设的,是当时合理的情绪表现。宿成玉有求于侯府,本就对姜晏很好,有无限的容忍度(一路背着姜晏从郊外回洛阳啦,给姜晏做各种玩具啦),他是破败宿氏的后人,而且要借着侯府翻身,如何会对姜晏不利。所以姜晏扎就扎了。所有人都能接受她这种不讲道理的任性表现,她没有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中。
古言的隐忍谨慎女主太多了,或许我们习惯看到一个非常周全步步为营的女主,可是有的人有条件活得张扬些,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错。
然后是小乞丐蝉奴的剧情。
姜晏驯化了他。蝉奴前世是宿成玉的走狗,前世时姜晏就讨厌他。她和宿成玉亲热时,蝉奴都在外面守着不走,这搁谁能喜欢。
今生的驯化,让姜晏多了一枚有用的棋子。这不挺好嘛。至于蝉奴的斯德哥尔摩症……他自己陷进去了,没理由姜晏就得献身啊。话说姜晏还是清远侯之女呢。
说起来上一个嫁给乞丐的贵女是谁?哦,是王宝钏(喂)。
季桓丧父的剧情,姜晏挨骂。
反复检查几遍行文,自认剧情是讲清楚了的。姜晏认识到自己复仇缓慢,于是找上了闻阙。想让闻阙和她合作,就得剧透,表现自己的用处。想让闻阙相信剧透,就得拿窃印案来证明。
Q:姜晏为什么不选择季桓合作复仇?
A:姜晏和季桓前世交集不多,她也不知道他隐而不发的感情。今生两人开始得很随便,姜晏无情,季桓薄情,俩在一块儿天天互演。季桓是个薄情的人,挚友说断就断,和姜晏相处时一直在试探她。加上季桓名声风流,官职也不是很有用,他自己也是闲散的态度,女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能选季桓啊。相较而言闻阙名声太好了,而且前世坠落死亡还给她道歉,刷足了人品值。所以姜晏赌了闻阙,不是盲目信任。是赌。
Q:姜晏为什么不救季慎之?
A:季慎之自个儿都承认不清白了,他害过很多人。姜晏有充足的理由救他吗?季桓是清醒的,和姜晏决裂时,也说了他在意的是她的冷眼旁观。季桓感情受到了伤害,觉得姜晏太冷了。后来他想通了,为难了一次姜晏,迈过心里的坎就好了。人之间的感情不能论公道黑白,朝堂的生死大事却是可以论一论的。季慎之的死,是他自己授人以柄,是叁皇子想要清除障碍,是皇帝要削减季氏,是宿成玉要借机爬升。
何必怪到一个侯门之女……一个连朝堂都踏不进去、甚至无法与父亲沟通的少女身上。
她自己叁族皆屠,却偏要她心疼季桓的父亲——一个不够尊重自己的男人的父亲。
姜晏前世十八岁,女儿刚满月,话都不会说。
今生没满一年。两辈子加起来活了不到二十岁。
所以她该成熟,该隐忍,该博爱,该慈善,该给一切出场的男性好处,该拯救和她有关或者无关的人——唯独不该有自己的怨愤和痛苦,不该发疯和折磨男人。
她必须是冷静的,谨慎的,照顾所有人目光和看法的,这样才是合格的女主角——像《失贞》的温莱一样。然而失贞连载期间,恪守完美信条而艰辛活着的温莱也时常被批评为精神胜利法复仇、爱男大婆、雌竞专业户。
大概我没有刻画女主的本事。
而且我偏好那些常见故事里充当女配的角色,想让她们做做女主角。
以上文字均属有感而发的瞎叨叨,恭喜看到这里的你,浪费了人生中宝贵的五分钟。
本文字不针对任何人,完全是作者无用且旺盛的表达欲所致。
最后附赠一个“假如你是……”文学。
你是新任的少府丞,多年苦读终于得了这重要的官职。
你中正清廉,满怀壮志,赤胆忠心。你每日兢兢业业,只为大熹国泰民安。
你拜御史大夫季慎之为师,敬仰季慎之的严厉与公正。你赞赏粗中有细的郑春海,追慕病逝的宿永丰,厌恶奢侈作恶的幸明侯。
你想让大熹变得更好,所以一次次上奏表,弹劾朝中违反律令之人,指责国之蠹虫。却不知道皇帝嫌你搅乱了世家关系,打扰了王公贵族对他的讨好。
皇帝借刀杀人,你最敬仰的季慎之构陷了罪名,你蒙冤而死,一身污名,无法含笑九泉。
后来,季慎之倒下了,在牢里轻飘飘说朝廷没人是干净的,干净如你根本活不长。
他甚至没有为你掉两滴眼泪。
那么,你可以眼睁睁看着季慎之脱罪吗?
……
附不太确切的年龄表。
今生:
姜晏十五岁过半(实际年龄不到十九)
季桓二十叁四,已及冠。
宿成玉二十,刚行冠礼。
沉知婴十八岁。
闻阙二十九岁。接近而立。
裴寂年纪与闻阙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