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房不只是大,大得能供六个圆桌在此设宴聚餐。而且房中墙上,没有挂画,没有窗户,但是挂满了各式各样折磨人的“刑具”。
光是鞭子就有好几种,麻绳做的,铁制的,像蛇鳞一般的。其下还挂有刀具和镣铐,这些光是看着,似乎都能让人闻见残存的血腥味。
钟毓在面具下紧皱着眉头,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不适,他装作一副闲适的样子,坐到了房间里的榻上。
可一坐下,他便发现了榻旁香几上摆的一方盒子,好奇地打开里头,发现全是如玉势、角先生、缅铃类的淫具。关上了不想再看,钟毓只能又打量起墙上挂满的刑具。
掌事对钟毓那好奇的反应很满意,他很喜欢这些客人为他们引以为傲的这面墙的反应。姑娘们称这墙为“鬼墙”,而这对客人来说,便是极具吸引力的“极乐之壁”。
不多时,天字房的侍人进来了,他们的打扮与博坊寻常伙计并不同。他们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袍,头发梳得齐整,和天字房的残忍格格不入。
侍人带来了一名女子,并将房里的灯全都掌好,好叫客人看清楚姑娘受虐时的神情。
二掌事见人已经带过来了,便对着钟毓躬身说道:“人带来了,公子若有甚么需要,便随时告知我们。”然后,人便退出了房门,房门关紧时发出“嘭——”的一声响。钟毓明明看见站着的这名姑娘身子抖了一下,可是很快她面上又恢复了一片麻木。
钟毓打量起这名女子来。她身着薄薄两层素色衣袍,里头是缃色长袍,外头是一层薄纱,这样的穿着即使在屋内也是有些冷的。
钟毓左右看着,发现房中有一个柜子,里头放着好几件衣服,但都不是甚么能入眼的正常衣物。好不容易挑出一件正常的袖衫,他叹了一口气,将袖衫递给了这名女子,说道:“你外头穿一件这个罢,就不那么冷了。”
可那女子并不接,甚至说她都不抬头看他,只定定地盯着脚下,并不作声。
见状,钟毓抓了抓头发,他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他完全可以想象这里是怎么把一个姑娘折磨成这样的。
于是他先静了下来,不再执意于将衣服递过去,只是问起面前的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女子还是不答,于是房中静悄悄的,除了呼吸声甚么也听不到,甚至可以说,钟毓连这女子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思索了片刻,自问自答了起来:“我叫钟毓,是鄠州人。”
说完,才再问道:“我怎么称呼姑娘呢?”
听他说起自己的名字姓,这女子这才有了反应。她还是不愿抬起头来,只是声音平静地说道: “人才配有名字,我们哪算得上,就别问了。”
听了这话,钟毓心中有些苦涩,他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保证道:“你放心,今日来我只是为了问姑娘些问题的。”
女子听着默不作声,他说的话倒是稀奇,但上楼来的人再稀奇的她都见过了,所以也并不当真。
钟毓于是耐心问道:“姑娘可知道这天字房中,有多少姑娘?”
问起的是这坊中的姐妹,女子动了动嘴唇,终于开口告诉他:“多少姑娘?”她语调疑惑,其间像是强压住的有愤怒和凄凉。
“来来去去也有近五十个,可能活过两年的,总共怕也不够二十个。”
见女子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钟试探着毓缓缓问她:“你同这些姑娘相熟么?”
对方却不解,她几分戒备地回道:“问这个作甚?”
看来是认识的,钟毓也能切入今天来这里的正题了,“不瞒姑娘,我是受人所托,进来找一个人的。”
能将消息传出去,叫家人找来解救她们,是这坊中姑娘们最大的念想。所以听到这,女子微微抬起了头,是一位美人,但形容憔悴,尤其是眼神,里头装着的好像两捧死水。但这会儿,也因为“找一个人”几字有了反应,她看着钟毓追问道:“找谁?”
钟毓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来找严兰心,严姑娘。”
“严兰心”这个名字,叫她整个人为之一震。不敢置信地,她颤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兰心?”
看她的样子,钟毓意识到自己应该问对人了,于是正色回道:“我受她哥哥所托,来找她的。”
可是女子将信将疑,生怕这又是陷阱,她迟疑问道:“你当真是受她哥哥所托?”
“她家住何处?年方十几?你与她哥哥又是甚么关系?”
钟毓从袖中掏出严浩翔写给妹妹的信来,递到女子面前以后,才认真回复道:“她家原是凌源村,出生那年发了大水,才跟着家里来到了遂州经营茶园。到现如今应该是十七的年纪,她哥哥找到我的东家,求东家帮他来寻人。”
“我这才知道了他们兄妹的事。”
“……真是来找兰心了。”女子说着说着,苦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喉咙间像是被挤压住一般,憋出几声呜咽,揪着领口弯下腰去。
女子这般反应让钟毓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他上前两步赶忙要去扶人,但手被女子一把挥开。她仍是只揪着领口,大口喘气着,边喘边告诉钟毓,“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兰心…没了,人没了。”
心中一惊,钟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讷讷问道:“怎么会?”
他看着女子追问道:“甚么时候的事情?”
女子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来,她凄然笑道:“就在月前,在隔壁的天字二号房。”
钟毓需要些时间来反应这个消息,想着回去如何回复东家,他断断续续地问:“是怎么…?”
沉默了片刻,女子似乎是在思考钟毓是否可信,于是她开口问道:“你的东家,是谁?”
听她问起,知道她还是不信自己。思索了片刻,钟毓告诉她:”东家的名号,我也不好得说出来。但我可以告诉姑娘,东家事茶,严家哥儿找不到妹妹,以变卖茶园之名来找我们东家帮忙。“
为了消除女子的戒备心,钟毓又补上一句,“我们东家,也是两个女子。”
闻言,女子有些动容。她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将兰心之死道出:“兰心之前同我说,有个人还不算畜生到底,来了也不用那些器具,可谁这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兰心就被…”
她说着,面上凄然之色更甚,“那日,兰心被领去了天字二号房。等过了申时,我看她都没回来找我,我便准备去到天字房里找人。结果有一人却突然闯进来,把我推搡到一边,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来这里的畜生,都是贵人和富户,兰心那香奁是她哥哥亲手打的,又不值钱,抢去了能作甚么。”
女子神色坚定了起来,“所以我猜着,他应该是落了甚么东西,以为被兰心收起来了。”
“我当时隐约便感觉到兰心可能遭遇了不测,急忙跑过去,果然,看到兰心…”
不忍再细说般,她紧闭起眼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人都僵了,身上没有伤处,只有脑后,脑后全是血,人靠在床脚,眼睛都闭不上。”
听了她的话,就算没有亲眼所见,可那血气好像也能浮现在眼前。钟毓暗暗啐道:“畜生都不如……”
他恨声问道:“你可有看到这人的身形和特征么?”
女子听了,只能无奈地回道:“我做梦都想。可你也知道,来天字房的客人,都遮着脸,我甚么都看不清,只能记得这人身形甚高,看着是八尺有余。”
说罢,她抬眼看着钟毓,自嘲般地说道:“你们来找了,又能如何呢?兰心的尸首被他们抛到了何处都不知道,这天字房,是吃人的地方。活着的姑娘,年纪合适的,便在这楼中等死;年纪大些的姑娘,便会被他们找人牙子,卖给穷乡僻壤之地,给老汉做媳妇。在这楼里,你挨不过,就是死,挨得过,是生不如死。”
钟毓真的不知道能再说甚么,天字房中的恶,大过他在世间见过的万般之恶。他喃喃叹道:“普天之下,竟真有这吃人之处…”
谁知女子却讥笑一声,“吃人?你今日见到的,都还算不上甚么,这只是来天字房的寻常客人罢了。”
“每年的十一月中,都会有一批贵人来,他们听着有鄠州和京中口音,手段暴虐,他们一来,便是姑娘们的祸事。大抵这次,我也逃不过。”
说着这等残酷之事,女子面上却露出了解脱之色。
钟毓不忍再问,他掐指一算,“十一月中?那只剩半月了罢。”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严肃地对女子鞠了一躬,“兰心姑娘的事情,我很抱歉。”
“但这楼里剩下的姑娘,不该被如此相待。我们既然知道了,便不能冷眼看着,那样和畜生没有分别。”
“但这楼里有达官显贵相护,能做到甚么地步,我们东家也没有把握。“
想到什么似的,钟毓突然掏出一个药包来,是岑闻交代拿给严兰心的。可眼下严姑娘香魂已逝,这药包也到不了人手上了,不如交给眼前的女子。钟毓正色解释道:”我手上有几包麻沸散,下在茶水中一刻人就能昏迷,还请姑娘多保重。”
女子接过药包来,似乎是不知道该说甚么,她默默问道:“当真是你们姑娘叫你来趟这浑水的?”
钟毓颔首肯定道:“是我们姑娘,我们姑娘瞧着和姑娘你也一般大呢。”
女子想问问这两位姑娘的名姓,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来,兴许她知道了,对她们来说也不好。
最终,她眼中好像起了些波澜,她颤声掏出几方白布来,里头沁着些血红之色。展开一看,竟是楼中姑娘写下的血书,字字泣血,还诉不尽这非人之事。
深吸了一口气,女子眼中重新燃起了渺茫的希望,她对钟毓说:”我叫采之,劳烦你……替我们谢谢你们姑娘的好心。”
钟毓将这几迭白布捏紧,收到自己怀中。可是他想起还有一事该问,于是他迟疑地问出了这句:“采之姑娘,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能猜到,兰心姑娘被埋在何处?”
……
钟毓走后,采之被带回了姑娘们住的房间里。这厢房里是五个姑娘住一间,她尽力去记住进来的每一个姑娘,可是她们常常伤得动不了,过不了几日,她刚刚记清楚,便会被人卷了草席抬出去。
她想起兰心来,兰心是她们中最乐观的。她常常捧着自己的香奁与自己说道:“定能出去的,这困不住我们一辈子,他们总有松懈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会问:“我还活得到那会儿么?”
兰心当然会靠到她肩膀上,坚定地安慰道:“活得到,一定活得到。”
她还会拿起她那宝贝奁子,对自己说道:“我盒子里这些物件,若是兑了,到时候还能够你回家的路费!”
终于,采之不忍再回想了,兰心的香奁她甚至都留不下来。捂着脸,只是片刻,采之便小声哭了出来。进了天字房,便是数着日子等死。这楼中的姑娘,病得病,伤得伤,直接在房中咽气的更是不少,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被裹尸布草草卷起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只有兰心,每天数一遍她香奁里的东西,每天都在等,等一个出逃的机会。
她那日本来能逃出去的,她装了楼中姑娘们写下的血书,要将这事报给官府,报给有良心之人。她甚至用磨了许久的铁丝打开了通往楼下的铁锁,一口气跑到了楼下的暗门处,听到了楼下雅间有人的声音。
只差一步,她便能打开出去了,可就在楼下的暗门处。她被发现了,然后便是一顿毒打;再然后,等她稍微好了些,她便遇到了第二次来找她的那人。
今日,兰心的家人寻来了,可人终究是等不到了。采之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心口,是替自己疼,也替兰心疼,她不敢大声呜咽,怕惊来侍人。
痛苦到了极点,她满脸带泪地抬起头来望着房梁,攥紧心口默念着:“兰心,我们当真是能出去了么?”
……
钟毓出来时,生怕还有万利来的眼线盯着自己,特意叫来载自己的马车绕了好几个圈子。在车上换完衣服,又是一副朴素的样子,他才下了车,从后门绕进了岑家。
他疾步走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忘掉任何一句该回复的话。
终于在前厅见到了疏雨和岑闻,他斟酌地告诉她们:“严姑娘人已经不在了。”
然后便在疏雨和岑闻惊诧的目光中,沉声说道:“但是人可能埋在城外的东庄坡!同她相熟的姑娘告诉我,天字房的人弃尸回来时,身上都会有黄连的味道。”
目光炯炯地,他坚定说道:“冬庄坡荒凉,种着许多黄连树。”
说完这句前厅中,一时静了下来,有遗憾也有沉痛。长守现在,是两人的护卫了,于是疏雨静静地吩咐长守:“去告诉严大哥罢,叫他明日跟我们一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