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文秀姗要年轻很多,甚至比卿言还小。但邵雪飞的手很粗糙,骨节突出,不像年轻女孩的手。她的身材也相对高壮,身上的肉给人感觉很紧实,看着就挺有力气。这和她是农村出身,干惯了农活儿有关,这一身力气也成了她打入文秀姗团体的敲门砖。
卿言早已打听过她的情况,此时只是想步步深入,从心理层面领先邵雪飞一步:“听说你是在进来之后才和文秀姗认识的?刚才的另一位,叫什么来着……章晓红,她和文秀姗早在进行违法活动的时候就是搭档了。不容易吧,混在一群拐子中间,还混到了核心位置。据我所知,她们可是很团结很排外的。”
邵雪飞臭着一张脸。
她看到卿言把信丢了,就大概猜到这一切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她回头看了一眼,狱警依旧在门口守着,似乎没有轻易放她走的意思。
但她也不打算就这么轻易配合。
“关你屁事。”邵雪飞简短地答道。
卿言故作轻松地耸肩:“确实不关我什么事。今天请你来,只是因为我打听到了一点好玩的事。”
她压低上半身,姿势和神态极具压迫感,声音也放得低沉:“听说邵小姐是因为组织胁迫卖淫罪和强奸罪进来的。前者我还可以理解,这后者……在女子监狱确实少见。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奇心特别强,邵小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具体是强奸了谁啊?”
邵雪飞听了这话,已经不能维持明面上的冷静。她看向卿言的目光转为瞪视,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别摆出一副审犯人的嘴脸,你没资格吧!”
果然这招没用。毕竟没有了警察的身份,直接询问几乎不可能再有效果。谁会跟一个杀人犯掏心掏肺?
卿言直起身子,假笑重新回到她脸上:“误会,误会。我真的就是纯好奇,没有打算逼问你的意思。”
“杀人犯,管好你自己吧!”邵雪飞回骂一句,转身就要走,却发现门外的狱警把门锁上了:“给我开门!”
狱警的后脑勺表示出她对房里的一切都不会有主动反应。
邵雪飞这才想起卿言在监狱里属于特权阶级,又回瞪她:“姓卿的,你还真挺厉害,一进来就巴结上监狱长。好,你能横着走,我惹不起你。但我也有权力不回答你的问话。你再厉害也是监狱长的婊子,早就不是警察了!”
“这真的是天大的误会。”卿言郑重道。
她现在在监狱里早就洗清“监狱长的婊子”的名声,新的版本“监狱长的杀姐仇人”正在狱内大肆传播,只是文秀姗一行人在这之前就进了禁闭室,信息更新不及时。
但卿言也没有对着邵雪飞单独脱衣服的打算,再怎么说这样也有点变态了。她只说:“我杀了监狱长的姐姐。她故意让犯人看到她给我开后门,让我被大家排挤,以此不脏自己的手也能折磨我。这事儿早在监狱里传开啦,你可以随意去取证。”
邵雪飞一时不相信,和卿言拉开距离审视她。
“蒙谁呢。”她说,“你杀了监狱长她姐,又落在她手上,她不弄死你,还有心思看你被排挤?就算她想在杀你之前折磨折磨你,会让狱警也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想杀我,但她也有求于我。”卿言随口编道,语气很自然:“她姐不是我一个人杀的,她想知道我的同伙是谁,不得不让我活着。”
邵雪飞依旧板着脸,和她保持距离:“所以你的意思是,监狱长要套你的话,所以不能杀你,但又想尽可能地折磨你,所以对你格外好,让其他犯人排挤你、针对你?”
卿言点头。
邵雪飞低下头,眼神随着思维在地上扫来扫去。
卿言的话,据她自己所说,是可以向其他人求证的。但也有可能是她为了在自己口中打听出什么来才编的,出了对谈室的门自己才发现被坑了就太晚了。
她又紧盯着卿言的脸。
卿言依旧保持微笑:“邵警官,您看出什么了没有?需要我方提供测谎仪吗?”
这个人,真的欠揍。
邵雪飞咬紧牙根忍住了挥拳的冲动,一来她刚从禁闭室出来,不想还没回宿舍就二进宫,二来她打不过卿言,只能白挨揍。
可这人是真的欠揍。
“你想问什么。”她挤出一句话。
卿言说:“没什么具体想问的,就是想听你聊聊文秀姗——毕竟你也看到了,我和她关系缓和的可能性不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邵雪飞又问:“就因为你想聊聊文秀姗,监狱长特意给你腾了一间对谈室?”
卿言回答说:“因为她也很头疼文秀姗。你懂的吧?监狱的管理方也是需要犯人配合改造的。所以我主动请缨做个顺水人情呗。”
“监狱长觉得文秀姗是个麻烦,所以派另一个麻烦去解决这个麻烦。”邵雪飞听懂了:“而你也需要一个机会压文秀姗一头,同时和监狱长表个决心,维持她没必要现在杀你的现状,是吧?”
思路挺清晰嘛。卿言心想,这都没绕晕。
卿言点头。
邵雪飞重新坐下:“那好,我信你的话。但我不跟你谈,我只会和监狱长直接对话。你办得到吗?”
卿言一愣。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你要见监狱长?”
“不是想要我做眼线吗?做你的眼线能有什么好处,要做也是做监狱长的眼线——你当我傻啊。”邵雪飞白她一眼:“而且比起你这种黑警杀人犯,我对监狱长的印象更好。”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她报仇的招数确实挺有意思的。”
我也觉得。卿言在心里认同道,何梦露说不定很适合做个犯罪鬼才,幸好她不打算往报复社会的方向发展。
卿言同意邵雪飞的要求,没等多久,何监狱长就亲自光临了对谈室。
邵雪飞没想到,何监狱长居然是个这么年轻的女人。她一直以为何监狱长是个中年女人,至少四十岁往上,只是声音比较年轻。
以往总是在宣讲大会上远远看到她,她总是带着警帽,帽檐的阴影遮住小半张脸。现在看来,距离的确助长了何监狱长的威严。如果不是穿了制服,恐怕说眼前这个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也会相信。
然而她看到卿言恭恭敬敬的打报告:“请监狱长指示。”
邵雪飞也后知后觉跟着打报告,还是觉得这个事实有点让人恍惚。
“请坐吧。”何监狱长的态度挺客气,看不出和卿言有什么私怨:“今天我们的商谈内容,是针对文秀姗女士今后行为的管理办法。我在这里谨代表监狱的管理工作者群体,感谢两位同志的主动配合。”
说完,她甚至微微低头,表示自己的感谢并非敷衍。
邵雪飞也别别扭扭的跟着低头。她没想到何监狱长的语气会这么客气,客气中又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威严,不自觉也紧张起来。
她原本是想着,现在是狱警方有求于自己,自己的态度豪横些,也能诈出个事情的虚实深浅。可何监狱长的态度摆明了不给她耍横的机会,把她架到了主动协助的位置上,她若还不识好歹,倒显得自己不懂借坡下驴了。
“监狱长,你想了解些文秀姗的什么?”邵雪飞问:“她狱外做过的勾当,还是章晓红比较清楚,我是在监狱里才混进她团体里的。”
“这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何监狱长说:“先来聊聊你自己吧。你为什么会加入文秀姗一伙呢?”
邵雪飞迟疑了一下,说:“监狱里想找到能庇护自己的团体,是挺正常的想法吧?”
“根据你在监狱内的表现,我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不用担心别人主动挑衅你的。反倒是你给文秀姗的帮助,比她能给你的庇护多。”何监狱长指出她的回答太过笼统,不贴合她自己的现实:“再者说,大家在监狱中,都想要表现的良好,尽量成为监狱之中的宽管级犯人,以求更好的生活待遇,甚至减刑。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为虎作伥,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刑期延长,或是成为考察级犯人带来的生活不便……”
何梦露顿了顿,又说:“在与你本人一对一谈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和章晓红一眼,是个蛮横霸道、文化水平低、且有暴力倾向的犯人。可你主动提条件来与我们谈判,至少说明你对你目前的情况是有足够机敏的判断力的。这样的人会在监狱里过着这样不智的生活,而不是争取早日恢复自由,走向新的人生,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恐怕是说不通的。”
卿言在旁边配合点头。邵雪飞看到她就来气:“就当我自暴自弃,不想走向新的人生不行吗?”
何梦露反驳:“自暴自弃的人怎么会想跟监狱长面谈呢?监狱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将犯人与正常社会隔离开来,而是希望犯人在狱内的生活里能够通过固定的作息、学习和劳动改掉不良习惯,甚至改造思想,为出狱后的生活做准备。我来见你,并不是因为觉得处理文秀姗很麻烦、影响工作成果或者做做样子之类的原因,我是想更了解你的困境,希望能够以监狱管理者的身份帮助到你。”
“你觉得犯人真的会改变吗?难道不会怀疑她们只是为了减刑装出来的?”邵雪飞反问道:“监狱长不会没见过二进宫叁进宫的罪犯吧?”
“见过。”何梦露诚实地答道:“有时见到她们走回老路,我也觉得是不是我的工作没有意义。但如果犯人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的话,她们的人生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更没有理由不去堕落。所以我也只能给每个犯人都提供相同的机会,至于她们是不是真的愿意改过自新,端看自己。”
邵雪飞沉默。她看着何梦露,又看了看卿言,开口又问:“即使是杀死你姐姐的凶手,你也愿意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
何梦露没有为了说服邵雪飞而回答“是”。
她现在已经知道卿言是无辜的,所以即使她说自己愿意给卿言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过是舌灿莲花,说不定还能用人性的光芒照耀邵雪飞的内心什么的。
但她还没有变得那么虚伪,答不出那么做作的话。至少在卿言面前不行,至少在何傲君身上不行。
“我会给他一次忏悔的机会。”她回答说:“但这也只是为了看他扭曲的哀求嘴脸。我会看着他顶着自己犯下的罪,背负着罪名死去。”
何梦露说这段话的时候,邵雪飞盯着卿言。卿言没有恐惧,但也不是全然无愧。只是那点愧疚似乎不是直面死亡时会崩溃流出的,更像是别的什么……
邵雪飞又把视线转向何梦露。她知道何梦露刚才的话不是以监狱长的身份说出口的,而是以受害者的妹妹的身份,直白的表达了自己的恨意。
怎么可能不恨,怎么能要求她不恨呢?
邵雪飞说:“监狱长,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如实的回答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配合。”
何梦露点头。
邵雪飞问:“卿言真的是杀害你姐姐的凶手吗?”
何梦露看向卿言,卿言与她对视,对她点点头。
何梦露答道:“不是。真凶另有其人。”
怪不得。邵雪飞从何梦露进门时,两人的神态和肢体动作就能感觉到,这两个人如果是仇人关系,那就太奇怪了。
“所以,卿警官是蒙冤的?”她又问。
何梦露点头。
卿言说:“该轮到我们问问题了吧?”
邵雪飞盯着她。现在她知道卿言不是黑警也不是杀人犯了,但她还是看卿言哪儿都不顺眼。
她叹气点头:“问吧。”
卿言没再插话。对话依旧由何梦露保持主导:“我想听听你和文秀姗的渊源。”
邵雪飞缓缓讲了一个隐藏在官方报道之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