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索斯没忍住,在她头顶拍了拍。
等你有了喜欢的神明,你就明白了。
就说话间,尤妮丝突然觉得脖子一凉,她偏头看去,有些惊慌:冥,冥王陛下!
纳西索斯还没发现不对,笑着看哈迪斯:哈迪斯,你来了。
嗯,刚刚处理完公务。
哈迪斯说着,缓缓走近,抬手,在他头顶拍了拍,轻轻柔柔的,压得他蓬松的头发往上一弹:今天辛苦你一个人灌溉了。
公务来得突然,纳西索斯能够理解。
他说:没事。
说完才发现不对这拍小狗一样的姿势,不就是他刚刚对尤妮丝做的?
原来冥王又把自己醋到了。
纳西索斯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奈。为免尤妮丝在这里紧张兮兮,他找了个由头,把她支开。然后看向伴侣,去拉他的双手:哈迪斯,你
不等他好好说话,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闷雷,紧跟着是地动山摇,仿佛要把冥土震碎。饶是纳西索斯反应够快,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幸好哈迪斯扶他一把,他才没有摔倒。冥府的亡灵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大受惊吓,发出阵阵惊叫,搅得冥界更加不安。
那闷雷不是来自冥界,而像是从更高的地方,从大地,乃至奥林匹斯之巅传来。
一声高过一声,震动越来越大。
轰隆!
巨雷让大地不堪重负,几乎要哀叫着裂成两块,然后,是长久的平静。
哈迪斯突然说:宙斯死了。
什么?纳西索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哈迪斯拢眉,声音更沉:宙斯死了。
怎么会!
饶是宙斯再不讨人喜欢,纳西索斯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突然死亡。但是哈迪斯不会拿这种事乱说,而且刚刚的异象也给他的话提供了佐证神王陨落,所以天降惊雷,灾厄不断。
那么现在呢?
哈迪斯没有多说什么,他决定亲自验证,于是携纳西索斯一起,匆忙赶赴奥林匹斯神山。
神山之上,雷神殿中。
神后赫拉一袭盛装,正缓步走向宴会厅中央,独属于神王的宝座。她走得那样慢,好像在享受着一步一步走向顶端时,那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两位男神出现在宴会厅门口的时候,正与海皇波塞冬撞上。
宴会厅里,神后赫拉已经发现了他们,她笑着,从容高贵的模样:哈迪斯,波塞冬,我亲爱的兄弟。你们来得正好。就当雷霆替我传讯,让你们见证我此刻的荣光。
她坐在神王的宝座上,身后是灿烂的金光。
她看上去那样雍容,比金光更璀璨。
最璀璨的,是她的眼眸,那双常年被嫉妒和愤怒侵占的眸子此刻一片清明,不因爱情而疯狂,也不因权力而迷失。她唇角上扬,语气却淡淡:众神想必很快会到,今天我们大办宴席,我已经把一切筹备妥当庆祝我,赫拉,成为神界的女王。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她的语气不重,却昭示着某种巨大的变化。
波塞冬闻言,沉默了。半晌才说:赫拉,宙斯他
赫拉打断他:死了。
她语气淡淡,不像在谈论神明的消逝,倒像是看到一朵鲜花凋零,投去轻轻一瞥。
她明明曾经那样在乎他。
波塞冬有些怔忡。
赫拉却挑眉: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波塞冬,难道你不清楚,他对你有多少猜忌和防备?
她没有把话说完,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他死了,你该高兴才对。
波塞冬没有吭声,因为他确实没什么伤悲的情绪,一定要说的话,他只觉得惊讶。惊讶于那样谨慎的宙斯会轻易死去,惊讶于他竟然死在了痴恋他的赫拉手里。
宙斯怎么死的?
哈迪斯沉声问。
赫拉没有回答。
她说:今天是我执掌权柄的日子,不要老是提什么死不死。你们那么在意宙斯的生死,怎么是想取而代之,做我的伴侣,和我平分奥林匹斯的神权么?
她挑唇,眼里带着一点兴味:不过,我只需要一个伴侣。
她的目光在两位男神中间逡巡一圈,明明是带着暧昧的话语,她的表情却依旧淡淡,眼眸也没什么情绪,直白地传达着一个信息她只是在逢场作戏。
开什么玩笑!
波塞冬第一个皱眉:我没兴趣。
哈迪斯更不必说:我有纳西索斯。
嗤。赫拉摇头,波浪似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流动,像海底的水草,要将人缠住,又骤然放开:真没意思。想要你们斗起来,看来不是容易事。
所以,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身体前倾,摆出了谈判的姿势:我们相安无事,分掌三界就好。
支持我,我的兄弟们。
波塞冬又一次沉默。
哈迪斯微微皱眉,用审视的目光看她。
纳西索斯同样望着高高在上的赫拉,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赫拉的反应有些奇怪。
她像是缺失了一部分情感缺失了她对宙斯的爱。
那么久长的爱意,哪怕失望透顶,哪怕恨不得杀死对方,在这样巨大的变故面前总该流露出些许情绪。但她没有。她死了丈夫,但她并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痛快。那好像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从她身边路过的蚂蚁,对她无关紧要。
她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尽管纳西索斯只和她见过两次面,却能深深感受到她被爱驱使的妒忌和愤怒。
但是现在,她的爱消失了。
消失得太突兀,好像凭空掉到了异世界,不得不让人怀疑。
或许她的反常和厄洛斯有关?
纳西索斯正思忖着,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你在胡说什么,赫拉,你竟然妄想执掌神界?你要搞清楚一点,你只是一个女神!
说话的也是女神,她的声音十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十足轻蔑。
赫拉微微皱眉,没有过分的怒色,她像是与曾经的自己完全告别,语气依旧淡淡:赫斯提亚,在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一位女神。
她的语气不重,却半点也不退让。
纳西索斯这才知道,发声的女神是什么身份。她是赫拉、哈迪斯、波塞冬等神明的长姐,奥林匹斯神山上尊贵的炉灶与家庭女神赫斯提亚。
被赫拉不软不硬的怼了一句,赫斯提亚也不生气,她像个看着任性的小孩发脾气的大人,叹息说:你是执掌婚姻的女神,应该心里清楚,一个家庭是由丈夫,妻子和孩子共同组成,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他们共同撑起一片天地,才能让孩子生长
所以,女人就该甘心做地,不断奉献,哪怕被辜负,也要无怨无尤?赫拉打断她的话,说:赫斯提亚,如果你要这样教育我,那你趁早别说。我尊重你是我的姐姐,世人也尊重你,为什么你只捍卫男人的权力,不让女人追求自由?
赫斯提亚高声说: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赫拉!不能因为你拥有一段不幸的婚姻,你就肆意攻击别人,说些挖苦的话!
她当然能够这么说。
因为她是奥林匹斯神山的第一位处|女神,她拒绝了波塞冬和阿波罗的求爱,一心为人类奉献,所以得到了众神的尊重,也得到了人类的尊重。
但不是每个女神都能享受单身的快乐。
譬如地母盖亚,必须要繁衍众神。
譬如她,必须要掌控婚姻。
赫拉觉得,她已经走出来了,真的,她不忌讳别人谈及她不幸的婚姻,但她不喜欢被刺伤的感觉。她要做女王,不要再受伤。因此,她傲然说:是,你说的没错,我的婚姻很失败,给我带来了很多不幸。在努力维系婚姻的这些年,我很累,也让众神轻蔑。所以我更要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我要每个女神,乃至人间的每个女人都能实现婚姻的自由,不止是婚姻,还有其他方面我们是独立的,自由的,在成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妻子之前,我们首先是自己!
她这样说着,眼里好像燃烧着大火。
那熊熊燃烧的不是野心,是自由和希望。
纳西索斯望着她,竟有些被她打动。他不怀疑她在作秀,因为她的表情那样真诚,她的话语发自肺腑。他忍不住想,要是神界能有这样一位掌权者,女神们的处境会不会完全不一样?不,不止女神。就像赫拉说的那样,她要掀起一场从神界到人间的大风暴。
纳西索斯开始期待了。
不说纳西索斯,原本坚定,怀着批判态度的赫斯提亚都有些动摇了。她的目光闪烁着,仍旧强说:你这么说,岂不是要搞得天下大乱,让秩序颠倒
不等她把话说完,哈迪斯打断她:我们可以协助她。
他说的是我们。
波塞冬和赫斯提亚都是一愣。
哈迪斯说:一个能够考虑到人类处境的女王,远胜过一个暴虐恣睢的神王,我代表冥界支持女神王赫拉。
他直接换了称呼,不容置喙。
赫拉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首先得到哈迪斯的认可。不是同为女性的赫斯提亚,不是看上去更好说话的波塞冬,而是公正的,执拗的,甚至有些冷硬的冥王哈迪斯。
面对她微微错愕的目光,哈迪斯反而找到了一丝当年的熟悉和亲切。
他说:我赞同你的观点,赫拉,你成为了让我尊敬的女神。
那一刻,赫拉几乎要掉下眼泪。
和厄洛斯做交易,请求他取走爱情的时候,她没哭。
杀死丈夫,亲眼目睹他消逝的时候,她没哭。
哈迪斯的话却真真实实让她感觉鼻酸。
那么多年的辛苦,疲惫,一朝梦醒,原来是有人支持她,原来她也能成为一位让人尊敬的女神不因为她是克洛诺斯的女儿,不因为她是神王宙斯的妻子,不因为她执掌婚姻,而是因为她的观点,因为她的思想,因为她的坚持。
赫拉看向波塞冬,然后是赫斯提亚,她问:你们呢?
波塞冬没办法,只能耸肩说:我的态度可没那么坚定,帮忙就算了,但我不反对你做这些。新的神王上任,总要有些和从前不一样的气象。
他虽然没有明说,也承认了赫拉这个女神王。
至于赫斯提亚,她仍旧嘴硬,态度却软化了:你就乱来吧,哈迪斯和波塞冬居然也由着你,我是不能放任你们这样的,以后的日子你少不了要听我的唠叨,做好准备吧!
赫拉的眼眸里蓄满了泪珠,她终究没让那一滴滴滚烫的热泪落下。
她要做女神王了。
众神都在赶来的路上。
她要保持好仪态,不能崩掉。
但是她真的很高兴。
她似乎找回了当年,他们兄弟姐妹患难与共的感觉。
原来,曾经失去的也可能回来;曾经背道而驰的也可能重逢,然后重新出发
有了冥王,海皇还有奥林匹斯最受尊敬的女神赫斯提亚的支持,众神没敢再提什么反对意见,就这样承认了赫拉女神王的身份。人间,属于神王宙斯的神庙被砸毁,神王与神后共同的神庙从此只剩下孤身的白臂女神。
那时候,众神其实并不觉得赫拉能够胜任神王的职务,这就像是几位了不起的神明玩的一场恶作剧,把善妒,暴虐,视爱情大过一切的婚姻女神捧上神王的宝座,是要天下大乱么?但是很快,他们改变了想法。
成为女神王以后,赫拉反而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了。她在众神面前保持神王的权威,但她并不否认自己从前的过失,而是努力弥补。那些曾经因为她的嫉妒而获罪的人,纷纷得到了她的歉意和补偿。同时,她在冥王还有炉火女神的协助下,真正明确了女神和女人的地位,让女性得到了真正的尊重和自由。男人们一开始并不赞成,但很快感受到了男女平等的和谐,反对的声浪也渐渐消歇,人间迎来了真正的平和。
人类将之称为平等的时代。
真好啊。
纳西索斯和哈迪斯手牵着手,走在塞浦路斯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笑容明朗,行事也格外大方;男人不再是她们的支配者,与她们平等地交谈着,他们的神色都是那么安然,让人看了就觉得有一股清风吹过心上。
似乎又赶上了祭祀,真是太巧了。纳西索斯与哈迪斯对视一眼,避开游|行的队伍。
人群中,一个狼狈的女人跌跌撞撞,扑向一个路人,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大声问:这是祭祀爱与美的女神么,这是不是送往爱神庙的牺牲?!她的声音高亢,神情疯狂,紧抓着那人的手指沾染了灰黑,却仍然能够看到紧绷的手臂上鼓起的血管。
什么爱与美的女神!被抓住的是个成年男人,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狠狠一挥手,就把女人挥得摔倒在地:这世上哪还有爱神庙,你疯了吧!
疯了。
疯了。
她是真的疯了。
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爱与美的女神,怎么会沦落得再也回不了奥林匹斯。
这明明是她诞生的塞浦路斯,为什么所有的爱神庙通通拆除,她再收不到一点来自人类的祭品?
是她疯了?
是她还在梦中?
阿芙洛狄特捧住脸颊,手指在脸上描摹着,指尖颤抖,像在做着某种奇怪的仪式。来往的行人一开始还不满她挡路,从她身边撞过,骂骂咧咧要她赶紧滚开。后来发现她形容疯癫,看起来不太正常,反而敬而远之,不敢再靠近。
就这样,街道中央,所有人都绕开她走,给她留出一小片灰尘飞扬的空地。
纳西索斯便在这时候看到了她。
他居高临下,从高高的塔楼往下望,望见游行的队伍像长龙似的,弯弯曲曲,向他们靠近;还望见阿芙洛狄特依旧坐在原地,那狼狈的模样完全无法与从前衣着光鲜的女神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