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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语气明明一如既往地温吞和煦,但却像是有毒蛇慢慢缠上脚踝,一路蔓延上脊背,最后停留在耳畔处亲昵吐着信子。
    木掌门,你会听话吧。
    听我的话,看好承昀宗,正如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处理好一切事情。
    那人终于走了,沉重的雕花殿门吱呀阖上,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丈,缓缓闭眼,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整个大殿又陷入了沉寂,唯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预示着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地上躺着两人,一个是早已没了生气的月易,另一个则是浑身被汗浸湿的温秉言。
    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密布,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
    而当他的眼神触及到了地面的某物,又慢慢坚定起来那枚传讯烟就掉在了他身前不远处。温秉言咬破舌尖,铁锈味瞬间弥漫,剧烈的痛楚勉力维持着他濒临溃散的神志。
    一定不能让喻见寒得逞
    一只颤抖的手,正慢慢探向那枚小巧的传讯烟,就像是沙漠中的濒死旅人,正伸手渴求着绿洲的清泉。
    而这些琐碎的动作终于唤醒了愣神的木虚掌门,他从梦魇中醒来,却惊觉噩梦还未结束,原来他早已身处更绝望的深渊。
    见着青年正艰难渴求着那枚决定生死的传讯烟,木虚彻底清醒过来,他打了个冷颤,霎时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就像是嗅着肉包子的饿狗在温秉言即将触及到那物的瞬间,他将它恶狠狠地夺了过来。
    掌门?
    看着地上青年难以置信的目光,老掌门一手攥着传讯烟,一手死死扣着破碎的命牌,他翕动着唇,哑声致歉:秉言,对不起。
    他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颤声哽咽道,我得听话啊。
    你不能这样做。
    青年虚弱的声音传来,却总归湮灭。
    话音未落,温秉言的世界彻底暗了下去,整个大殿里寂静无声,只有破碎的玉牌还在隐隐亮着微光。老掌门抹了一把老泪,终是将头抵在兄长的命牌上,无声恸哭起来。
    残魂还在就好,有消息就好。
    最难熬的苦海许是赐以希望,更赠予绝望。
    却见那丰神俊秀的探花郎,一刀斩了、那马寇的头被血浸透的留音简突然亮起了微芒,无端开始继续响了起来。
    音简里面本该是月易刻意留存的对话,可当时他拿其佐证时,却变成了不知来源的咿呀戏腔。
    气急败坏的月易立刻掐灭了音简,他自然也没有细听,其中唱的究竟是什么曲。
    如今,那音简就散落在他的身侧,正对着主人瞪圆的眼睛。幽幽戏腔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就像是娇艳的鬼魅正用着抹了鲜红丹蔻的玉指,半掩着脸庞,发出嘲弄的轻笑。
    那匪寇的头,骨碌碌,血溅了满山路正是凡间戏园子里最热的那折《鬼探花》。
    *
    被断了灵脉,折了一身骨头抛入无焉河时,喻见寒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只可惜,为了折磨他,付连承还特意取了避水珠给他,让他在经历漫长的折磨后死去。
    除了疼痛和寒冷,他再也没了任何感受。
    也许死才是一切噩梦的解脱,但如今的他,连解脱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避水珠微微破碎,咸腥的海水倒灌涌入鼻腔,胸腔骨裂的痛苦让少年喻见寒甚至没力气完成一声咳嗽,他只能任由窒息的感觉将自己淹没。
    真冷啊,我是要死了吗他被彻底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无法挣脱地沉入了深渊。
    小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东妄海?
    恍惚间,喻见寒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他张张嘴,喉咙却如火燎般疼痛,无法说出半个字。
    我带你出去。
    在无尽黑暗中,那只泡在海水中冰冷的手突然被温热的手握住,零星的暖意几乎要让濒死的少年落泪。
    冻僵的指节微微弯曲,他勾着了最后的那点希望。
    好。
    第48章 恶鬼生(九)
    你说,喻剑尊与我儿都在那云行车马里?衣着华丽的妇人揪紧了衣袖,蹙眉道。
    越延津肯定道:百沧亭周围都是研香木,喻剑尊来了以后,我用寻踪蝶跟踪过,他回了承昀宗后便一直无动静,但如今就在这马车里。
    可依照常理,剑尊他出行从不曾坐过车马的古牧发提了一嘴,惊觉妇人脸色愈发苍白,又匆匆闭了口。
    喻见寒出行从不曾坐云行车马,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已经能说明存在猫腻了。况且前几日,临夫人传讯给临清越,故意以身体不适为由,想让临清越回趟雾匀州
    可谁能料到,平日里极其孝顺的临家少主却遮掩着拒绝了,他的语气里还透露着些许虚弱,就连在临夫人身边的越延津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临夫人听得出自家孩子的敷衍搪塞,她担心清越被人胁迫,倒也不敢多问。直到匆匆结束传讯后,临夫人立刻沉了脸色,对着越延津严肃道:两位想要什么,只要我临家能拿出的,绝不推辞。
    雾匀州临家财大气粗,喊来道行高的修士自然容易,凑些缚灵绳、朱砂更是不在话下。
    虽然应召之人谁也不明白临家急召的用意,但拿人钱财□□的道理还是懂的。
    不就是在东妄海周围准备好,随时去布置万灵锁阵么包吃包住,还有酬劳,傻子也愿意!
    于是许多宗门的弟子纷纷加入其中,他们一早便被安排在东妄海不远处的城镇里,平日里就晒太阳逛一逛,随时听候吩咐。
    临邺权俩口子放心不下,便跟着越延津一路来到了芷城。那里便是云行车马交接的地界,众人也会在此处休整一日。
    云行车马,顾名思义便是行在云间的车马,它是修真界最常见的存在。
    一般宗门大聚时,各宗长老尊者怎么可能磕碜地御着法器就来了,一点都不贵气于是,云行车马应运而生,六匹威风赫赫的白鬃翼马踏云而行,展翅翱翔,格外尊贵。
    但缺点就在于,由于修真界有不惊扰世人的规矩,所以路过凡人地界的时候,不可过于张扬,翼马就只能收了自己的翅膀,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走。
    如今,越延津等人明白此趟目标是东妄海,他们更摸准了此行的路径,自然能在修真界与凡界交接城镇堵上云行车马。
    今夜我将夜探驿馆,最好能与剑尊接应上,问清当前情况,好安排下一步打算
    越延津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掏出了窃声隐虫这是百知阁顶级的手段,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在衣摆处,自由出入各种阵法,无人察觉。
    千万找寻我儿踪迹!临夫人再三恳求。
    自然。那人颔首保证道。
    *
    夜深了,云行马车就停在驿馆中央。趁着守卫松懈的瞬间,夜色朦胧中,林叶间一道隐约的黑影如疾电般闪过。越延津捏着幻术诀,悄然潜到了马车的背后。
    一丝紊乱的微风吹散了守卫的睡意,他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狐疑地往车马处张望。
    好像有什么异样。
    守卫皱着眉向前走了两步,他微微俯身,眼神顺着马车下的地面扫过。
    越延津借着早已布置的水月镜,屏息盯着守卫的一举一动。如今守卫在查看地面,而他站在马车的背后,一双脚根本无处可藏!
    眼见即将被发现,千钧一发时,他单手轻巧地撑着车沿,将整个身子紧贴在车马之上,双脚悬空隐藏。
    微微加沉的重量,让翼马抖着三角耳,不满地跺了跺蹄,哼哧哼哧地打了个响鼻。
    一点响动又将守卫的注意力拉走了。他方才粗略扫了一眼,没有人的踪迹,转头看着闹着情绪的小祖宗,守卫心头的警惕一下就松懈下来想来方才的异样也是拜这位所赐吧。
    唔,困死了。
    守卫又回到了原岗位上,开始半睡半醒地打呵欠。
    越延津收了水月镜,他如黑猫般无声地落了地,悄无声息地绕到门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车。翼马耷拉着眼皮,倒也对来访客人视若无睹,依旧拧着耳朵,老老实实地站着打盹。
    云行车马里用了空间术法,看起来像是一般马车大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宽敞得像是一间微型房舍。里面宽桌软塌,还有银炉里袅袅燃着的檀香。
    越延津一眼就看见了闭目端坐正中的那人正是消失已久的九州剑尊,喻见寒。
    他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蜷着身子往里走去,一边还不忘压低声音唤道:喻剑尊,是我。
    可一张嘴,他便发觉了事情不对。按理说,喻见寒的警惕性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旁人都要走到跟前了,他仿佛还丝毫不觉。
    喻剑尊?
    越延津有些慌了,他快步接近,借着烛光细细查看那人。这一细看,便让他惊觉了不少端倪。那人手上明晃晃的锁链一下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锁灵链?他心里一紧,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凑近捞起锁链,眼神却又碰巧落在了衣袖上的一点红痕上。
    那是,血迹!越延津的心高悬在了嗓子眼,他暗道得罪了,伸手掀起了一点袖口。了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事物,竟让他一时恍惚,踉跄地站不稳身形。
    那是一道狰狞的咒文,作为百知阁最优秀的探子,他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此为何物
    同命蛊!承昀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越延津看着魔纹上还泛着血色的纵横伤口,太阳穴都在突突地抽跳,他恨得几欲咬碎了牙,眼中赤红一片。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那时,老者孤零零在大殿里了结自己生命。所有人都说百知阁越期非周身魔气深厚,是入魔自刎。可如今想来,他的师尊是不是也这般,曾遭遇了无尽的威胁折磨,还被扣上了有辱师门的罪名。
    一卷草席无名碑,百知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长老,最后连宗门坟冢都入不得。
    何其荒唐,何其可悲?
    越期非是他的师尊,而喻见寒是他的恩人如今却都为人所挟,受人所迫。无论背后的那些人要做什么,他必须替冤者伸冤,替枉死者发声,以铿锵事实荡清一切污浊。
    心绪剧烈起伏,连带着越延津面前的景色都开始恍惚扭曲,光影碎成斑驳。
    糟了,这香有问题越延津忍过了眼前的阵阵发黑,咬破舌尖强打精神。他第一时间往后撤去,但手脚却已经开始发软了。应是极烈的困神香,在这种情况下,修士大能也撑不过半个时辰,难怪喻见寒会没有丝毫反应。
    越延津仔细看了看那几条嵌入墙壁的锁灵链,终于放弃了立刻营救的计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也不能轻易灭了困神香,只能先行立刻撤离,将消息带回去从长计议。
    而等到那人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闯入客栈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喻剑尊遇险,临清越未寻到踪迹。
    九州剑尊,从来不只是一个虚名。当剑尊之名冠以九州时,便是万民所向这些年来,喻见寒不畏强权,提剑斩尽奸邪,为人处事光风霁月、恪守礼法,俨然成了九州的主心骨。
    可以说,哪怕是魔修的仇敌谈起了他,也会由衷称一声尊。
    哪怕是脱离了承昀宗,喻见寒也完全可以自立一派,一呼万应。如果说,曾经是承昀宗成就了他,如今,便是他一手撑起了承昀九州第一宗的威名。
    若是喻见寒遇险,那这件事已经不单纯是什么宗派之争,因为他身后站的,是九州黎民。
    古牧发一手接住了几乎瘫倒的越延津,颤声追问道:有多险?
    生死之间。
    第49章 恶鬼生(十)
    越延津的一番话,几乎让古长老身形不稳,他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喻剑尊说的是事实古牧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骇然地瞪大了眼,你们说,东妄海究竟有什么秘密,会让喻剑尊殒命,又需要万灵锁阵来封印?
    话音落下,在场每个人的胸膛都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默契的沉默让阴霾四散开来,悄然笼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时间,没有人再接过话头了,但一个极其可怕,丝毫不能被细想的问题,就犹如蛛丝悬起的万钧利刃,正轻巧地吊在众人脆弱的喉头。
    若是,喻剑尊陨落,万灵锁阵锁不住,又当如何。
    *
    东妄海心魔渊中。
    谢迟漫步在喧嚷的街道上,身旁百姓有的嬉笑着低语,有的神色匆匆地赶路。他一个人安静地走在热闹中,神情却丝毫未变尽管再热闹,也只不过是幻境罢了。
    突然,他微微抬手,接住一簇随风飘散的柳絮,绵软的触感在掌心顷刻消散,化作了粉芥。
    千年来,他在无尽的心魔渊便是这般过来的。用所有的回忆,为自己构造十杀境,然后一遍遍地重复着回忆,消磨时光。
    刚开始,他还会沉浸其中,一次次轮回着过往。可百次千次之后,十杀境再也不能困住他了。
    他终于成了旁观者,只安静沉默地看着自己一遍遍地上演既定的故事,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不知悔改。
    这太过绝望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境,心魔渊中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依旧要假装出热闹的模样,好像这样就能不孤单。
    终于,谢迟做出了一个决定心魔渊只有他能守,他也甘愿把一辈子耗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只想再见一眼阳光。
    于是,心魔渊动荡,九州剑尊领命前来,他也如愿以偿地分神出去,再重归东妄一切似乎都异常顺利,可人的贪欲总是无穷无尽的。
    直到回到了东妄,再次沦陷在黑暗之中,谢迟却发现,自己的每时每刻都在煎熬,曾经能忍的孤独寂寥,一瞬间变得如此难耐。如坐针毡,如蛆附骨。
    他被困死在了另一段的回忆里,一段浮光掠影般的美梦。
    如今,谢迟站在了街道的一旁,看着熙攘的人群,心里默数着。
    只要再过一刻,他等待的那人就会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那个人的身后会藏着一些零碎小玩意儿,然后弯起眉眼,捧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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