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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之前,他曾向裴月臣要求,给自己换上一件厚实点的袍子。裴月臣笑道:“不是我小气,而是你这样的小身板,身上又没功夫,穿得厚实了,立时就得让人扒了去,倒不如不穿。”
    思及此处,沈唯重偷偷瞥了眼旁边的囚友,端的是虎背熊腰,身上穿得还比自己稍厚些,也是冻得哆哆嗦嗦。他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裴月臣说得对。
    “进去之后,不要先和他说话,他若先和你说话,你便勉勉强强地应上两句。”裴月臣叮嘱过他,“除了为何要进牢房,其他的事你都如实说,这样不会有破绽。你与他只作闲聊,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在闲谈中把他说过的事儿都记下来,包括多久洗一次澡,多久吃一次肉,越细越好。”
    沈唯重不懂裴月臣的用意,也没敢多问,不过裴月臣在他心目中地位超然,既然这么说了,想来必然是有道理的。
    “千万莫要自作聪明去套他的话,否则功亏一篑,将军面前,我也不好说话,更别提替你请功。”裴月臣最后叮嘱他道。
    当时,沈唯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裴月臣的用意,惊喜道:“请、请功?真的吗?这样能给我记上一功?”
    裴月臣含笑点头,拍拍他肩膀,温言鼓励道:“这几日,就委屈你了。未免让人生疑,三日后,我才能提你。牢中看守并不知情,一切都须你自己随机应变。”
    若是换上一个人,把自己打发到牢里头,沈唯重肯定觉得自己是被人忽悠了。但这些话出自裴月臣之口,沈唯重觉得倒是可以一试,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做成,也好让他人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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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楚枫与阿勒押着佟盛年回来,刚刚跨入双井塔牢营的营门,便看见了裴月臣。
    “将军,佟掌柜的关押之处,我已安排好。”裴月臣上前拱手迎道。
    看见他在此间,祁楚枫有些许惊喜,转头示意阿勒将佟盛年交给裴月臣身后的侍卫,然后笑问道:“你怎得知晓我会带他回来?”
    “云儿生怕你得罪了杨大人,火急火燎地来寻我。”裴月臣微笑问道,“杨大人如何,可还安好?”
    祁楚枫与他并肩一道朝内行去,偏偏不答,笑道:“你既然能在此间等我,必是信我,何必还要多问。杨大人好端端的,我去的时候,正与佟大掌柜推杯换盏,不知道多快活。”
    “所以……”裴月臣侧头看她,了然道:“你果然是拿私贩兵刃一事吓唬他了。”
    祁楚枫拍手笑道:“你又知道了?”
    两人已进了营牢外堂,营牢内的狱卒忙搬来火盆,又端上红泥小火炉,上头是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锅,旁边配上满满一盘子竹节小馒首。
    “还没吃饭吧。”裴月臣递过一块温热的湿布,“已过了饭点,就凑合着吃吧。”
    祁楚枫接过湿布拭手,仰头问道:“你呢?”
    “一直等你呢。”
    祁楚枫嫣然一笑,将湿布随手放到旁边桌面上,坐下后又招呼阿勒:“你也来吃。”
    阿勒不坐,道:“腾腾。”
    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祁楚枫无奈而宠溺道:“行,那你回去找腾腾,让吴嬷嬷给你弄吃的。”
    阿勒欢天喜地地点点头,探手拿了个竹节小馒首叼嘴里,快步走了。
    “这孩子,就惦记着腾腾。”祁楚枫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说,要是我和腾腾都掉水里,她先救谁?”
    裴月臣已替她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笑道:“肯定先救你,腾腾会狗刨,哪像你呀。”
    祁楚枫冲他不满地呲牙,然后才低头喝汤,咸香微酸,一股暖意顺着食道通往腹中,再蔓延至四肢百骸,通体舒畅。她顺手拿了个竹节小馒首,边吃边道:“杨大人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若非被我搅了事儿,一顿饭菜,连商队今年多交五成税都谈妥了。”
    “所以你就吓唬他。”裴月臣自己盛了碗汤,此刻已将近申时,他确实也饿了。
    “这怎么能算吓唬,顶多……反正是他活该。”祁楚枫咬着竹箸,想到杨铭话语间对塞外各族的轻蔑之意,叹道,“这位杨大人,日后是个麻烦,少不了要添乱子。”
    裴月臣沉默片刻,然后提醒道:“他毕竟是府尹,折子直达圣前,你做事莫要让他抓着把柄。”
    祁楚枫不服道:“我能有什么把柄?再说,圣上能听他的?圣上那边,去年的军饷还欠着一半呢,把我惹急了,我就让他一气儿给齐了。”
    裴月臣摇摇头,无奈地看着她。
    被他看着,祁楚枫只好道:“我知道了,会谨慎的。再说,我哪件事情你不知晓,若有不妥,你提醒我便是。你的话,我又不会不听。”
    “你不听的还少吗?说到做到才好。”瞧她说还算恳切,裴月臣微微一笑,催促她道,“快吃吧,过会就凉了。”
    为了表示自己确实言出必行,祁楚枫极听话地低头紧吃,一碗汤,连汤带肉,连同里头的酸菜,三口两口便吃完了。
    “对了,你一直在这里,是在等我?”
    她自然而然地将空碗递过去,裴月臣自然而然地接过,又替她盛了一碗。
    “我知晓你会带佟盛年回来,昨夜里看账本,正好有些事儿要问他,再加上兵刃之事,”裴月臣把碗递过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大的漏洞,须得尽快查清楚。”
    完全没理会他所说的正事,祁楚枫接过碗,低声哼了哼道:“所以,你是在等佟盛年,压根不是在等我。”
    早已习惯了她的孩子气,裴月臣好笑地安慰她道:“也是在等你,这锅酸菜白肉还是我吩咐他们一直温着等你的。”
    祁楚枫这才偏头,盈盈一笑:“怪道这么好吃。”
    识得她时,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丫头,那时便是这般性情,匆匆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她已是大将军,人前倒还似模似样,人后却仍是这般孩子气,裴月臣笑着摇摇头。
    两人用过饭,便往刑讯室,裴月臣吩咐将佟盛年提过来。
    “你审还是我审?”裴月臣转头问祁楚枫。
    “有劳军师。”祁楚枫朝他作了个揖,然后懒洋洋地往太师椅上一靠:“我刚吃饱,困。”
    知晓自家将军向来喜欢吃点零嘴,老狱头忙不迭地煮了茶,又端了一碟核桃,还有一碟子红薯干,奉到两位面前。“这是我自家的,蒸过之后再晾晒,将军尝尝。”他朝祁楚枫笑道。
    祁楚枫拈了一根红薯干,咬了一口,在口中细嚼,香甜软糯,又有嚼劲,喜道:“好吃,月臣你也来尝尝。”
    正好佟盛年蔫头耷脑地被狱卒押了进来,裴月臣婉拒她的好意,示意狱卒搬张凳子给佟盛年坐。
    佟盛年不敢坐,惊慌地看着面前的人,又打量着这间刑讯室——生了锈斑的铁锁、铁链,各色他认得的、不认得的刑具,上头残留着疑似血迹的痕迹。地上的火盆里,碳火暗红。
    “佟掌柜,坐啊,莫要拘谨。”祁楚枫热情招呼,“全当是在自己家里头。”
    她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佟盛年就后脖子直冒凉气,腿也发软,退了两步,乖乖坐到凳子上,恳求道:“祁将军,那些杀头的大事,我真的没干!我是想多赚点,可我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干那些事儿啊!”
    祁楚枫轻笑:”你急什么,我也没说一定是你。现下是我家军师有话要问你,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他性子可比我好多了,你不用怕。”
    闻言,裴月臣微微一笑,侧头睇了她一眼。
    祁楚枫立时会意,笑吟吟让道:“你审你审,我只听着,不打扰你。”她往椅背上一靠,接着吃红薯干。
    裴月臣看向佟盛年,语气温和:“佟掌柜,将你请到此地,只是为了说话方便些,别无他意,您不必紧张。”
    “您问您问,我、我不紧张。”佟掌柜忙道。
    “账本上有几个地方,我没看懂,所以想请教一下佟掌柜。”裴月臣道,“今年您走了三趟关外,前两趟皆带茶砖五百余箱,每箱二十七块,可第三趟却只带了三百余箱,而其余货品种类和数量变化不大,驼队的数量也未有变化。请问这二百箱砖茶腾出来的地儿,您做了何用?”
    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在一夜之间看完几本账册,而且一针见血地找出其中的破绽。佟掌柜立即意识到眼前此人只怕比祁楚枫更不易对付,谨慎答道:“那个、那个茶砖少了是有缘故的。”
    “是何缘故?”裴月臣不急不缓。
    “八月份丹狄部落少族长阿克奇进京朝圣,回来时采买了许多茶砖给他的族人。所以我们进关外时也就带得少。”
    “既是带得少了,为何驼队数量未见减少?”
    佟盛年解释道:“那个……关外以物易物,载货的骆驼若是少了,生怕换回来的东西没地方摆。”
    祁楚枫吃了几根红薯条后,伸手去拿了枚山核桃,闻言漫不经心地瞥了佟盛年一眼。
    裴月臣微微一笑,似是相信了,转了个话题问道:“阿克奇以往会向你们购买多少茶砖?”
    “两百箱左右,一般不会超过两百五十箱。”佟盛年答得流畅,又补充道,“您知晓的,每箱二十七块,茶砖也不算大,每块二斤六。”
    老狱头忘了送来核桃夹子,当下祁楚枫也不好麻烦裴月臣,自己起身在旁边的长案上寻找趁手的工具。那案上摆着一溜的小巧刑具,小凿子,小斧子等等,她挑了一柄小锤子,拿在手上试着虚敲了两下,佟盛年以为她要对自己动刑,顿时惊得脸都白了。
    “我记得赫努部落少族长丹津也一道去了京城,他应该也采买不少茶砖吧。”裴月臣接着道,“你的账册里,只减去了丹狄部落的量,为何赫努部落的不见减少?”
    “原本是减了的,后来听说丹津此人喜金银器皿,进京时茶砖只购买少量上品货,所以在出关前,我又追加了一批茶砖。“对于自己天生的经商嗅觉,佟盛年还是有几分得意。
    闻言,裴月臣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含笑道:“您放身上的那本私帐,也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我……”佟盛年脸色大变,“我哪有什么小帐,再说,您问的事儿,我可一点都没瞒着您……”
    话音未落,只听见“咚”地重重一声,祁楚枫一锤子锤下去,把核桃砸得四分五裂,碎了一桌。莫说核桃壳碎了,连里头的核桃仁也被砸碎了。她把小锤子往旁边一撂,慢吞吞地捡碎核桃仁,不满叹道:“这锤子还是砸骨头好使,膝盖骨一砸一个准,砸核桃就差点意思。”
    佟盛年腿一阵阵发软,尤其是膝盖骨的位置,直冒凉气。
    裴月臣温和道:“佟掌柜,既然到了这里,你我二人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我在边塞多年,知晓关外人多半以牛羊马来易物。它们都是活物,跟在驼队后头赶着走就行,不需要运载。二百余箱茶砖空出来的地方究竟装载了何物,账册上既然没有,想必是记在你的私账上。”
    “我、我……”佟盛年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解释。
    “佟掌柜这般欺瞒推脱,难道贩的是违禁之物?”裴月臣好意问道。
    祁楚枫还在低着头捡碎核桃仁,抽空瞥了佟盛年一眼。
    “没有,没有……”佟盛年已是欲哭无泪,“好好好,我说实话便是,二百余箱茶砖空出来的地方,其实是一批江南绸缎。”
    “绸缎?”裴月臣微怔片刻,随即明白过来,“能出关的三支商队里,你主营茶砖,年掌柜主营绸缎,你偷偷卖绸缎,抢他的生意,可不厚道啊。”关外的生意,除了粮食、烟草、棉布、药材等常用货品外,还有茶砖、绸缎、细皮、金砂等暴利生意。拿到朝廷许可的商队,为了避免一家独大的情况,事先彼此商量好了彼此的经营范围,谁家违规可就是犯了大忌。
    佟盛年为难道:“我也是有难处,走一趟关外,人力物力都是成本,陡然少了两百多箱茶砖,入不敷出。裴大人,这些年我也就做了这么一回不体面的事儿,您体谅体谅,帮我遮掩着,否则……我日后不好见同道。”
    “佟掌柜肯实话实说,我一定尽力替你周全着。”裴月臣欣然答应,”不过私贩兵刃是大事,终究还得查个清清楚楚。能出关的商队只有你们三支,你们的嫌疑自然最大,佟掌柜既然说不是你,那么你觉得会是谁?”
    佟盛年谨慎地想了半晌,才郑重道:“裴大人,这是杀头的大罪,我确实不知晓,不敢乱说话。”
    “从各种迹象上看,三支商队中,你的嫌疑最大。“裴月臣定定盯住他,缓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当真无话可说?”
    “我、我……我无证无据的,也不能去咬别人。”佟盛年又愁又急,”我说实话,老年和我是不对付,可他胆子小,不像会做这等事儿的人。老罗就更不用说,两年前青木哉杀了他两名侄儿,他们之间有血仇,他肯定不能干这事儿。我……青木哉确实找过我,可我没敢干这事,这趟出关我提心吊胆了一路,就怕撞上他们。你们想想,我们做生意的,就是为了求财。就算青木哉是出高价,可也就是一锤子买卖,又不是长远生意。我们好不容易在朝廷领了许可,犯不上为这儿赔上身家性命啊。”
    裴月臣安抚道:“佟掌柜稍安勿躁,我也没说不信你。”
    “真的信我?”佟掌柜期盼地看着他。
    裴月臣笑而不答,只道:“此事一时无法水落石出,外头现下也乱,佟掌柜不嫌弃的话,安心在这儿多住两日。”
    这是要让自己坐牢的意思吧,佟盛年满心凄楚,也只能点点头:”那……我那些被扣下来的货?”
    “等这事儿过去了,咱们把帐核一遍,该还的都会还给你。”裴月臣温和道。
    “把帐核一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佟盛年听在耳中,知晓今年这税银无论如何是逃不过,说不定还要自己补交去年的税银,愈发懊恼。
    在裴月臣示意下,狱卒进来押佟盛年回牢房。
    祁楚枫也好言好语地安抚佟盛年:“佟掌柜安心住着,权当是在自己家里头……记得给佟掌柜添床被子,别冻着大掌柜的。”后半句话是在吩咐狱卒。
    狱卒点头应了,遂押着佟盛年出了刑讯室。
    裴月臣此时方才起身,转身看向祁楚枫,面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祁楚枫殷勤地为他倒了杯茶,端过去:“军师辛苦,军师请用茶。”
    裴月臣接过茶,抿了一口,叹道:“他说的有道理,在关外做茶砖、丝绸等生意本就是暴利,即便青木哉出高价,他们也犯不上铤而走险。”
    “可是只有商队才有可能将大量兵刃带进关,不是他们又是谁?”祁楚枫皱眉道。
    一时也没有头绪,裴月臣摇摇头:“再看看,也许还有别的线索被我们忽略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不经意间瞥见桌面上被她敲得稀碎的核桃,忍俊不禁,遂伸手拿了一枚核桃,置于手心之中,双掌微合,核桃壳咔咔作响,从中缝均匀裂开,核桃仁完整安详地躺在内中。
    把核桃放到祁楚枫手心,他摇头笑道:“从小到大,一个核桃都剥不开,偏偏还这么喜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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