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蒹葭宫之前,文琢光先去了皇帝的勤政殿。
皇帝这两年身体愈发衰败,平日里所到之处,总是燃着浓郁的龙涎香,似乎这样就能够遮住自己身上属于老人的苍老气息。
他同文琢光生的很像,不论昔年孙党们如何吹嘘说,九皇子最有圣上年轻风貌,可是同他最像的也是文琢光。
这个他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早些年前的时候与他忤逆反抗,站在孝懿皇后的梓宫前仰着头颅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还来?她死的时候,你还在与人商议如何算计她的娘家,你凭什么来见她,你凭什么?”
那时候皇帝很震惊,很恼怒。
同时也觉得文琢光并不像他一般能够隐忍。倘或是他置身于当时的情境,是绝对不会同自己的君父如此忤逆的。
皇帝觉得,比起自己,文琢光倒更像是许青筠一个人的孩子,又或者说是许家的孩子。许家人都有一杆铮铮傲骨,是至死都不会同人低头的。
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坐得太久,终于不用如昔日一般被自己的兄弟们踩在脚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十二万分的狂妄自大。许青筠不喜欢他这样,她性子又直,便几次同他跳脚,说他处罚那些大臣是过河拆桥,有伤阴骘。等她死了,她的儿子居然也如她一般,年纪小小,便敢忤逆他。
他那会儿因着失了发妻,文琢光的话又实在是太过刺人,所以孙绿竹他们对文琢光做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里,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许青筠死之前,早就为文琢光打点好了一切。她拥有一切除却做好皇后本职之外的才能,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许氏商行流通豊朝的时候,文清客便知道后头有皇后的影子了。
如果她想叫文琢光逃开宫廷,那文清客也不介意最后一次随她的意。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文琢光会选择回到京城来。
他轻轻松松地洗刷了自己身上与叛军相干的罪名,站在了舆论的制高点,皇帝那会儿倘或不接他回来,只怕要被受过许家恩泽的旧部们口诛笔伐至死。
孙贵妃也好,文琢熙也好,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皇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才去正视自己的长子。
他的勤政殿有一面穿衣铜镜,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是当初的孝懿皇后第一次与他爆发冲突后,送过来的物品。文清客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意外地发现文琢光与自己实在是太像了些,眉眼之中,举手投足各处,都是他的影子。
他注视着镜中的倒影,有些恍惚,旋即便咳嗽着问:“太子来找朕,有什么事情?”
……文琢光还有一点与他不像。这孩子并不肯低头,从宣宁府被孟云率人接回之后,平日里除了惯行的请安问候,几乎不会私下里找皇帝说话。
可他政治素养极好,很快,皇帝便不得不迫于朝臣的压力,命太子入六部办事。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豊朝上下官员,俱都对太子俯首称臣,少有二话了。
皇帝看出大势所趋,到底不想叫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中,便也渐渐默许着放权。
至于今日,太子出入勤政殿,已如入无人之境,皇帝是愈发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文琢光却看起来没有什么要与他叙旧的意思在,只是单刀直入地道:“来求父皇赐婚。”
皇帝一怔,下意识板起了脸,只说:“胡闹,朕听你孙母妃说,礼部叫人呈上去的画像,你连看都不看,这会儿怎么就要叫朕赐婚了?”
文琢光挑了挑眉,只是说:“昔日母后与您在一道的时候,许家极力反对,她还同您私奔出京城三里地呢,也不是父母之命,怎么我就不能娶个我自己喜欢的?”
皇帝:“……”
他无奈地道:“又是燕王告诉你的?”
这倒也不是假话。昔日帝后婚姻不被许家所喜,许家非要把许青筠给捆了关在院子里头,还是许青筠自个儿偷偷从围墙里爬出来,燕王则负责替二人放哨。
那会儿,大家的关系都并不紧张,眼里只有情爱,没有什么家国情怀。
皇帝想到昔日的事情,嘴角微微挂起笑意,最后才无奈地道:“罢了,你是想求娶华家姑娘么?”
文琢光颔首。
皇帝则说:“那你要想好了。太子母族的遴选标准,要家世出众而不可功高震主,要性情温婉柔顺能够管辖后宫,这些事情,华柔止只怕都没有一样沾边的。”
文琢光却反问说:“为什么一定要家世出众,为什么一定要管辖后宫?这些倘或她都能够做好,那要我做什么?”
皇帝怔然。
最后,他摆了摆手叫文琢光出去,只是说自己会同礼部官员商议拟旨意,随便太子什么时候想要去颁。太子出门前,他语重心长地道:“……朕给你选的那些人,你当真不再看一看么?”
他算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却着实不是个慈爱的父亲,只怕文琢光长到二十岁,他唯一替文琢光打算的也只有这件婚事。寻来的不是世代簪缨的世家女,就是手握兵权家中忠直的将门女,再不济,就算家世略逊一筹,那也是能叫一州之人称赞的美人与才女……可怎么也没想到,文琢光他自己最后挑了个三不沾。
父子俩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话。文琢光也回过头去,难得地同皇帝认真地说:“我若是选定了一个人,旁人再好,我都不会去看了。”
皇帝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台阶下,忽然就扬声说:“孟云啊。”
金吾卫将领孟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贴身拱卫生性多疑的皇帝,几乎已经成了皇帝的影子,一贯都是随叫随到的。
皇帝说:“你看阿徵的性子,是不是同小竹很像啊?”
孟云沉默了半晌,才道:“太子隐忍内敛,只是到底仍是青年,难免略露锋芒,倒是同昔日的孝懿皇后一模一样。”
连说的话都一样。
那时候许家人劝许青筠再换一个成婚对象,别非要选文清客这个不嫡不长不受宠的皇子,可许青筠却说:“我选定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旁人再好,我都不会去看。”
皇帝咳嗽着笑了起来,眼中难得有些温情。
……
蒹葭殿内,众人震惊地抬起头,见到太子立在华柔止跟前。
孙贵妃的话便脱口而出:“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文琢光道:“父皇已为孤赐婚,孤的婚事便不再劳烦贵妃娘娘相看了。”
文琢熙一贯有些怕他,这会儿见华柔止被他牢牢实实地藏在了身后,便收敛了一些方才阴鸷的注视,转而阴阳怪气地道:“那倒是要恭喜皇兄,抱得美人归了。”
文琢光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不必恭喜。九皇弟宫中美人甚众,自然无需来羡慕于我。”
文琢熙顿时皱眉。
孙贵妃注视着太子,只是隐约有几分心惊。她有些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放着那些世家女不娶,非要娶名不见经传的华家的女儿?……华柔止瞧着,虽有几分像昔日的孝懿皇后,可随便娶了做个侧妃就是,要她当太子妃,太子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他根本就无需妻族的助力么?
柔止并不知道旁人已经因为文琢光方才的几句话而转过十个八个念头。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想的只是文琢光方才的话。
他说她是太子妃?……
少女心中有些隐秘的欣喜,可旋即又被一丝丝恼怒所取代。
等出了蒹葭宫,她便松了口气,埋怨他说:“殿下,你怎么乱说呀?”
文琢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你以为我是乱说?”
“自然,”少女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怕孙贵妃为难我,心急之下编的借口,不是么?”
文琢光:“……”
不,真的不是。
许是他无声的目光之中的谴责意味太过于强烈,柔止渐渐地便有些回味过来,她手指头绞着衣带,忽然又说:“不会是真的吧?”
他不言语,只是无声地凝睇着她。柔止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面颊渐渐染上绯红,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回过神。
文琢光没有回她的话,只是转移了话题:“孙绿竹没事找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柔止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她可能在给殿下选妃,然后那天东宫里头,我弄湿了你的画卷,被她给知道了?所以她好奇,想见见我罢?”
倒也不是不可能。孙绿竹也不会没脑子到这会儿对她动手。
文琢光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便缓和了神情,抬手去按了按她的脑袋,“嗯。你饿不饿?先去东宫,陪我一道用晚膳罢?”
柔止刚要说好,文琢光却忽地回味过了什么,他皱眉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柔止:“殿、殿下?”
文琢光诧异:“怎么这般喊我?”
少女在他跟前,忽地便期期艾艾地低下了脑袋,月光皎洁如水,她绣着银线的裙摆迤逦流淌过玉阶,伸出细细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衣摆。
“喊哥哥太孩子气了,”她小声说,“我不喜欢殿下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殿下不也一样么?……你近来,几乎不喊我扇扇了。”
文琢光不由有些好笑。她一贯没心没肺的难得几次在他这儿心细起来,也叫人十分动容。他抬手摸摸她的脸,说:“叫殿下太生疏了,若是不想喊我哥哥,我字为‘徵’,喊我阿徵也可。”
她忍不住浅浅地笑,抬起手去勾住他的手指,被他反手握住。她细嫩的手指在他掌心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画圈圈儿,只是喊他:“阿徵?”
文琢光“嗯”一声,低头去看她。
她满眼笑意,眼睛里明亮灿烂,像是装了整一条星河。
在她的笑容里,他所有的那些幽微心思,所有的满腔不平与愤懑,所有因为遭遇不公而生出的烦闷恐惧,似乎都能够即刻烟消云散。
她又问:“那……赐婚,是真的么?”
文琢光忍不住笑了笑,在她满脸的紧张神情之中,点了点头:“是真的。”
可柔止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她忽地站住了步子,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望着文琢光的神情,可以称得上是严肃。
“阿徵”,她责怪说,“你这样不对。且不说你有没有正经地问过我,就算你问了,那我还没同意呢。”
文琢光:“……”
这倒也是他疏忽了。
实际上,今日燕王来同他再一次说太子妃人选的时候,乃是劝他不必顾虑太多,只说这天底下绝对没有第二个如他这般的冤大头能够待华家那个小姑娘如珠似宝般的好,又说华柔止性子同昔年的孝懿皇后的确是像,可文琢光永远也不会成为文清客。
文琢光在他走后不久,便去寻了皇帝,说了赐婚之事。
其实也只是赐婚,圣旨都没有下,算不得没有经过她的同意。
可是……
文琢光:“所以,你是预备不同意的?”
第57章 先学一学怎么亲罢
东宫。
侍女方才给屋内香炉添过熏香,因而室内香烟袅袅,俱是暖意。柔止坐在桌边,抬起眼皮子去看,见到文琢光坐在对面,他用膳极快,却半点声响也无,见着她抬眼来打量,他便也望回去,问:“怎么了?”
柔止说:“你屋子里以前不用这香。”
托余燕雪的福,她如今也算对香道小有所成,能够说得出不少香名。太子殿内如今点的这香,并非他平日所用的松柏香气,反倒是清香悠远,有些夏日初荷的味道。
文琢光抬起筷子,把碗里刚剥好的虾都拨给她,只是说:“先前许修明带着余家三姑娘来过一回,她说了一句,我先前用的那味香药性寒凉,对女子不好。”
也就是说,自然是为她特地换的香。
柔止脸上隐隐发红,只是觉得昔日那般喜欢来的东宫,如今有些叫她坐立难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