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阵醒一阵地捱到了傍晚时分,林瑯终于爬出了被窝。
虽然烧已经退了,可大约是一直都没有进食的关系,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之所以一直躺着不出门,一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二则也实在是不想出门面对有关于陈滩的一切。
可腹中空得难受,五脏六腑似乎都已经揪在了一起,只得穿好衣服出了宅邸。
一出门便被胖姑堵上,她伸手道:十文钱!
林瑯搞不懂状况:啥?
十文钱。你欠我的。
我怎么欠你了?
胖姑环抱着手臂翻着白眼:你因为不盖被子染了风寒。昨夜玉树哥大半夜挨家挨户敲门替你找被子,刚刚好我有富余的,才能匀你一条你可别不认帐!
林瑯眉头一皱,可也没话说。从腰间的钱囊中摸出十文给了胖姑,转身便走。
走了没几步,便又听到面摊王叔在向自己招呼:林公子,来吃面!
林瑯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去寻别的吃食,便走向了面摊。只见最外侧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林瑯心生嫌弃,捏着鼻子绕到另一端,边向王叔抱怨道:怎么什么人都招待?
林瑯这厢话音刚落,那小乞丐就抬起了头,露出额发下乌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林瑯。
都是苦命人,能帮一顿就帮一顿。王叔说着,先端上一碗乌漆漆的药:也到时间了先把药喝了再吃面。
林瑯皱着眉头:这是什么药?
昨天你病了,大夫给开的玉树说家里没锅碗瓢盆儿,我就说先帮着你熬一下药。大夫叮嘱了每日酉时喝,这不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准备给你送过去,你自己就先来了。
林瑯心里倒是暖和了起来,渐觉无论是那个偏爱着唐玉树的胖姑,还是眼前这个卖面的老鳏夫,都变得没那么讨厌;这镇子地方虽破,可人心其实都还挺好的。思索着,便趁热喝了药:谢王叔了
一副药下肚,身体也变得舒服了许多。
阳春面也适时被端了上来,只听王叔关切道:给你多加了姜丝,驱寒。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没人照顾都什么天气了还不晓得要盖被子?
林瑯皱着眉头:买不着啊!这破陈滩,都没个卖被子的地方。
死脑筋!那玉树不就给你找着了?王叔笑道:看你也是没自己打理过日子的贵公子,咋不在家中享福,一个人跑出来了?
林瑯吞下一口热腾腾的面,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想做买卖,我爹不让,偏让我去读书考功名前几日大闹了一场,就溜出门来了。
不能在金陵待,好歹也去个别的地方吧?姑苏,扬州,要做买卖,哪儿不比陈滩好?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啊?林瑯没好气地说道:这不姥爷留给我一栋宅子吗?本是打算前来变卖了,当做生意的本儿,哪想知却被一个骗子给占了?
别这么说玉树,事情可没拍板儿呢王叔知道林瑯和唐玉树两人看不对眼,便赶紧转了话题:你想做什么买卖?
没想好呢。
没想好?王叔告诉你,无论计划做什么,这营生总是要自己喜欢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啥,咋做得成?
啰嗦被王叔点到死穴的林瑯反呛一句:还用你一开面摊的教我?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呛是这般呛过了,可心里却明白,自己着实是被王叔的教诲打着了痛点。
话说过了酉时,这厢正巧唐玉树也下工。
打远便看到林瑯坐在面摊上大快朵颐,唐玉树径直走了过来,先和王叔叫了一份阳春面,便坐在了林瑯同一张桌子旁:今天早上的事是我不
你不能在这里吃面!林瑯下意识地抵触唐玉树。
唐玉树摸不着头脑:可是王叔这里便宜又好吃。
那你不能在这张桌子上吃!
唐玉树觉得林瑯不可理喻,也不想多纠缠,站了起身换到了另外一张空桌上。瞅着桌上还剩的大半碗面,向王叔打趣道:第一次见有人吃王叔做的面,还能剩下的。
王叔听了夸奖,笑得开怀:刚有个小乞丐来讨饭,我顺手给下了一碗面。许是吃不惯吧
小乞丐还挑食?唐玉树笑道。
林瑯那厢吃了个大饱,站起身来边说着结账,边摸自己的钱囊。
王叔伸手等了半天,却见林瑯突然脸色煞白瞳仁急缩:我钱囊呢?
王叔还在那边安慰林瑯:别急,一个囊子嘛
林瑯却近乎咆哮地喊了起来:里面有一百两
一百两这三个字让整个喧闹的财神府市集突然安静了了下来。
须臾之后,只听一声拍案。
唐玉树站了起身:方才那小乞丐呢?
☆、第五回
第五回假张骞无端遭训斥傻顺儿有心捉玄机
跟在唐玉树身后边大呼小叫着站住别跑,足足追了有一刻钟,终于在一个死胡同前停下了脚步。
林瑯也顾不上平日里那副贵少爷的排面,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喘着气翻着白眼。
小乞丐已然无路可逃,躲在胡同最深处的柴火堆下铁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步步逼近的唐玉树,一言不发。
把钱囊交出来!
小乞丐并不照做,攥着钱囊的手因紧紧用力而微微发着抖。
唐玉树左手抱右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作势想要吓唬那孩子乖乖就范:我就晓得事有蹊跷讨来的饭都不肯吃完!
哪知那小乞丐丝毫没有畏惧。
在唐玉树距他不到两丈远时,突然跃起身来,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把镰刀,横在面前:别过来了!我会武功,仔细伤到你!
这个突然的举动和言辞自然没有吓到曾身经沙场的唐玉树,倒是生生让林瑯一阵激灵。
虽说那镰刀上锈迹斑驳早已钝敝,可想也能想到那一把敲在脑袋上的后果。
方才剧烈追逐之后林瑯还没缓过来气力,过度喘气致使嗓子眼儿里一阵生疼,却还是连滚带爬地撑着墙站起来,扯着嗓子道:别别别别犯傻!你抢钱被抓最多只会被关而已,杀人却是要掉脑袋的!
这番利害分析并没有撼动小乞丐的心思。
只见那比唐玉树矮了大半个头的孩子,眼中全无恐惧之色,反而背向绝路,迎着唐玉树缓缓地迈出了步子,姿态活像一场血腥猎捕前,谨慎度量算计的野狼。
从小生长在大院高墙之中的林瑯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被吓得只觉脚下发虚,顾不得被窃重金之恨,下意识地转身就开溜。溜出了半步又跌跌撞撞地转了回身,伸手想拉唐玉树的胳膊一起溜。
却不料扑了个空。
只见唐玉树迅速地冲了上去,在与小乞丐咫尺距离之时一侧身体,同时用极快的速度便欲牵制对方握着镰刀的手臂。可那小乞丐也身手高明,轻轻将身一躲,须臾间把镰刀换了只手,反握着刀头处用镰刀的木柄向唐玉树的右肩处猛然劈下。
猝不及防地见识了这几下你来我往的过招,林瑯魂儿都飞走了一半。往日里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桥段,此刻竟上演在自己面前。
林瑯就地站着也不是逃开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焦急间,只见唐玉树伸手握住了那小乞丐劈下的木柄,脚下似打滑一般,整个身子向后倒去。林瑯一声惊呼将将从喉头发出时,却又见唐玉树脚下虚空一扫,重重踢在了小乞丐的胫骨处。
这一脚让小乞丐失了重心,跌倒在地。握着镰刀的手松懈了力气,被唐玉树迅速夺下。
接着唐玉树反身一个打挺站起,将镰刀逼在小乞丐面前三寸处:把钱囊交出来!
林瑯差点儿没忍住,要替唐玉树鼓掌助威。
接过唐玉树抛来的钱囊,林瑯吊在胸口的那场气才顺利呼了出来。
见小乞丐已然受困在唐玉树的压制之下,林瑯迅速藏起了方才手脚发软站不住身的怂样,整了整衣领阔步走上前来,壮着胆子道: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身手还这么麻利,为何要行窃?
虽是战败,小乞丐依旧铁着一张脸,简短作答:缺钱。
谁不缺?林瑯把钱囊仔细地塞进了怀中:起来随我去公堂!
不去!小乞丐躺在地下一动不动。
嘿你这小孩!林瑯气不过,伸手便要去扯对方的肩膀,却被唐玉树拦下。
只见唐玉树将镰刀远远地丢回柴火堆里面去,蹲下身与那小乞丐四目相对:你方才没有用刀锋对付我,而是用木柄瞄准我的巨骨穴打下,为啥子?
林瑯实在不解唐玉树何必与一个小偷啰嗦,正要发作却见那小乞丐扭过脸去:图钱不图命。
抢这一百两银子要做啥子用处?
一百两?!唬我呢?那囊子总共也没二两的分量,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也算多了。
胡说什么?林瑯质问:银票没见过吗?
我!急着辩解于是第一个字还是中气十足地脱口而出,但接下来的话却因自己也羞于开口而语气微弱了下去:我是没见过。
唐玉树倒是不解:既然你估摸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你还那么拼命地抢?
就差一两小乞丐没好气道:缺钱埋我娘。
得知原因的唐玉树愣了一下,转头望了望林瑯。只见林瑯的眼色较先前少了几分怒意,却依旧是拧着眉毛板着脸:不管什么原因,留着公堂上说吧!
见林瑯如此强硬,那小乞丐也不再撑着了,起身就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虽是在求饶可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生冷:钱已经还给您了,求您别再带我去见官了,如今我娘过身已有三日,尸身还在村头破庙里等着,再不埋
听罢林瑯半天没说出话来。
隔了半晌的安静后,林瑯从怀中将钱囊再度拿出来,摸了一两银子丢在了地下。
虽然心头不好受,可性格所致,即使是施舍恩惠也不肯摆出柔和的脸色。只斜睨着那小乞丐,高高昂着下巴:就姑且饶了你这钱拿去。
蒙受了意外的恩惠,那小乞丐激动地发着抖,十分郑重地磕了俩个响头:小人是十三里外烟塘镇人,姓陈名逆句句属实,两位公子皆可核查只是今日小人行窃之事实属无奈,望两位公子顾我个体面,别向邻里声张待我回乡葬了家母,日后定会来报答!
说罢,捡起了那一两银子便起身迅速跑掉了。
这场震撼教育着实让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那小乞丐跑走的背影,林瑯迟迟没办法回神。
倒是唐玉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小麻烦一般,轻描淡写地拍着手掌上的灰,带着几分笑,对林瑯道:看你明明就不像牙尖儿的人嘛!
牙尖儿?林瑯应声转回头来,又迅速换上了一幅平日里面对唐玉树时的怨怼表情:什么意思?
唐玉树翻来覆去才想到同义官话:刻薄。
林瑯冷哼一声:本来就不是。
要嘚要嘚,不是不是唐玉树苦笑着顺毛捋下,接着叮嘱道:以后别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了,下次再丢了我可就不
不用了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啰嗦。原本该有的一句谢谢本就死活说不出口,这下还以为遭到了唐玉树的抱怨,林瑯语气冷冷:下次再丢就是我自己活该,用不着你辛苦帮忙!
不一定在你跟前几个字被林瑯突然爆发的小性子生生堵回了肚子里,唐玉树挠了挠眉毛,却也觉得自己没多大必要为自己的本意做辩护。
哪知林瑯这厢越想越气本来被偷银子的人是自己,事后被叮嘱被责怪的人也是自己,索性从钱囊里摸出几块碎银稀稀拉拉地丢在唐玉树脚边:这些是你帮我追回银子的辛苦钱,别多话,拿了走人被偷的是我,还轮不到你教育我况且,偷就是偷!一分也罢,一栋房子也罢没有区别。
本来还以为这次事件之后,林瑯对自己的敌意会不再那么强烈。可听得他这言语之中的尖锐讽刺,唐玉树脸上的笑意却也渐渐消散。
憋了半晌脸都红了,只小声辩出了一句:我没偷。
伪造官家派遣公文,入狱也是要杀头的。
我没伪造。
那就等着瞧吧,反正两个月后见分晓。
要嘚。
要什么?
唐玉树没多解释,捏着吃痛的手,也没管脚底下的银子,兀自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宿敌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定睛才发现唐玉树右手的虎口处,伤口的血红彤彤地流了一大片。
也意识到自己的乖戾已然过分得无以复加,于是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头恣肆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