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过分忘我的端赏被唐玉树的一句林瑯?唤回神识,佯装清了清嗓子,收拾出一副平淡的表情:人模狗样的以前倒没发现你还这么有精气神儿
是吗?算是被夸了吧唐玉树也索性如此理解,心满意足地问道:带我去哪儿玩儿?
林瑯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才补足了刚才忘掉的呼吸:去金陵。
真的?!傻大个儿分外喜悦,倒让林瑯的嘴角也随之上扬了些许。
两人就这么对望片刻,林瑯才又回过神来近来总是神志不清,像被不知何方神仙勾了魂儿偷了心似的着实不是个好兆头。
唐玉树果然还是个没见过钱的主儿,只知道从陈滩进金陵城一趟贵,不料贵得离谱三钱一个人?可是走得只是一趟车,为啥子还要算两个人撒?
林瑯懒得费这个时间耗在驿站,心思早飞进金陵城里去了,只把唐玉树一把拦住,对驿站的马夫道:三钱就三钱,走吧!
等哈子唐玉树犟得跟头牛,拉起林瑯的袖子就往驿站外面走:咱不坐车了。之前去过一次,路我早就给记住了这次我带你去金陵,咱走小路比马车还快。
林瑯赶忙把手从唐玉树的手里抽出来:你打算怎么去?!走着不成?
唐玉树却把一张脸扬得老高卖起了关子:你只管信我,咱去一趟西市离这里不到一里,我去找我兄弟带咱俩去!
林瑯将信将疑,也抗不过唐玉树的一身气力,被他拢着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离了驿站。
一面林瑯觉得这姿势别扭,一面却也只管红着脸不抵抗,乖乖承担着唐玉树粗壮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极快。半晌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六钱银子咱们出得起。
出得起也不出。
林瑯侧过头看向唐玉树却因靠得太近,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线;顺着再向下,从下颌角延伸至锁骨前有一条线条有力的肌肉,随着步子有节律地动着;再看回他脸上去,那直勾勾望着前方的眸子被眉骨的投影拢着,却还是映出一厘亮晶晶的天光。
那眸子里的神情,犟起来,倒的确有种当家做主的掌柜风范。
于是又不明所以地将语气弱下三分,像对什么事有些许胆怯一般,林瑯小声地发问:你还有哪来的兄弟
唐玉树性子迟钝,自然听不出问句中藏匿着的微微酸意,只拍着胸脯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就这么走到西市的一处骡马棚子前。安顿着林瑯在此处等待,唐玉树推开栅栏门档,踏进了院子里去,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林瑯挤个眼睛。
林瑯标志性白眼:卖什么关子,最好是能吓到我。
没过半篇《蜀道难》的功夫
由路的另一侧尽头扬起一声男子中气十足的训呵,接着是鞭子划破空气时明亮的乍响,随着一声嘶鸣,拐出一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马匹。
而坐在马匹之上的人,便是唐玉树。
林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震慑尽了。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马上之人前倾着身子笑着望向自己,一路绝尘而来,终又缓缓停在自己面前。马上少年英姿飒爽,像极了传奇话本里征战归乡的竹马,伸出一只手臂供自己蹬扶,一句利落的:上马来我带你去金陵。
(林瑯:awsl)
先要绕过铜山进秣陵,再顺淮水往北上,从通济门进金陵府。驿站马夫他们走的是大道,所以要慢一些,约莫三四个时辰但我们可以走小路,直接从山里穿,最快兴许两个半时辰就可以到长篇大论地讲完行程规划之后,二人一马已经晃荡出了陈滩。
林瑯坐在马背上,两只手拽着唐玉树腰间衣服的薄薄一层布:所以你在外面偷偷养了一只马?
唐玉树听完笑了起来:大虎吗?大虎是我当年打赢了仗后俘虏的母马生的小崽儿所以算起来,我这个兄弟可比跟你拜把子要早许多。
那你倒是跟你这个大虎去开火锅馆子呀!林瑯发完脾气,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唐玉树倒是不嫌他无理取闹,耐心地解释:本来是打算养在院子里的,但是院子里没棚子,刚来的时候就先寄养在了西市后来你来了,不待见我,还画了啥子分界线,你又爱干净,又总嫌弃我所以也没敢在院子里搭个棚子,更不敢把大虎接回来了
哦。听罢这段介绍,倒是觉得大虎是因为自己被委屈的:那你若是想要接它回来,倒也不是不行西厢房靠内侧那边,不就可以搭个棚子吗?
真的能吗?!
能。林瑯点了点头。
确认了一次许可,唐玉树乐不可支,又说起:早上的时候,我在院子中间水池边上,还看着你当时画的灰线了。那时候的你应该是没料到吧,有朝一日咱俩合伙开了馆子,还拜了把子,你吃我煮的饭,我穿你洗过的衣服当时是谁啊,龇牙咧嘴地跟我说:这两个月里,不要随便搭话,更别想和我成为朋友诶!我错了我错了,别掐我
待林瑯那微弱的攻击在自己的求饶声之后收手,唐玉树还意犹未尽地笑了好一阵,最后用一声长叹收了尾,向背后的人结结巴巴地抛出一句:我我有瞧见你在纸上写了好多我的名字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还挺好的
话问出了口,才觉得整张脸都被一股热血涌动成一团红色,甚至蔓延到耳朵边上都一阵搔痒。等过一阵安静,唐玉树才觉得那通红已然蔓延到了后脖颈去希望林瑯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变,就这么把方才莽撞的问话给忽视过去也好。
可须臾之后,唐玉树又对身后一直保持安静的人起了火不是生气,而是焦急因期望收获回音而求不得的焦急。
被林瑯不置可否的沉默赏了个没脸,索性眼一闭牙一咬,只低低地叮嘱了一句抱紧了便将缰绳一勒,甩了一声鞭子喊了一声驾,大虎立刻懂事地冲了出去。
逼得林瑯迅速伸手环住唐玉树结实的腰。
下榻的时候已然是入夜了,金陵城里还是华灯万丈。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唐玉树那句唐突的问话而又变得微妙起来,于是一路都没再多讲话。林瑯去柜台前挑房间的时候,唐玉树随客栈的杂役到后院拴马去了。
站在楼梯前等唐玉树时,林瑯被客栈的堂倌介绍道:我们店的特色是硫磺温泉,需不需要现在帮您开水?
林瑯敷衍地哦了一声,直勾勾的视线落定处,终于等到了唐玉树伸腿迈进了门槛。
迅速收回眼神,林瑯转过头向小二道:我都行,你问他吧
那小二点了点头,又招呼向唐玉树:需不需要现在帮您们开温泉水?
唐玉树也和林瑯一般,敷衍地哦了一声,脑子里却不知道在转什么事情。
回了神来,才对小二道:我都行,你问他吧
小二苦笑:不然两位公子先商量一下?
林瑯转身上楼,向小二丢下一句:还是问他吧
小二一面跟随林瑯身后上去,一面引导着唐玉树上楼:这
那就开撒唐玉树终于给了明确答复。
窝在温泉池子里泡了足有两刻钟,唐玉树才觉得不能继续让气氛这样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动搭话道:这里是不是很贵?
林瑯屈膝坐着,双臂环抱着腿,姿态像个有点怕生的小孩子。听得唐玉树搭话,才白眼了一把:把你终身大事给搅和了,不得赔你点儿什么啊
看到林瑯还愿意对自己翻白眼,唐玉树悬着的心脏才放松下来,嘿嘿地笑了几声后,将腿在水底伸展开来:没事儿,我本来也不打算娶媳妇儿。
脱口一句真的?急得太过明显,为了追回脸面林瑯赶忙干咳了几声。
真的。唐玉树倒没有聪明到能因林瑯的动作猜度出他的情绪,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副慎重的表情似乎像是在赌个生死誓一般。
唐玉树真的挺可爱的。此刻林瑯这么想。
昨夜里算账,算着算着,林瑯突然觉得这馆子的账目哪怕一辈子都没有起色,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老人都爱说一句不忘初心,林瑯想了想,倒觉得也不一定是这样。
非要提起初心,当时的自己风风火火,一心只想着要超越父亲,摆脱他的控制,做出个日进斗金的买卖来,好以回头向父亲耀武扬威这份初心是值得珍守一辈子的吗?
似乎不见得。
很多次林瑯想过一件事,若是这馆子,终有一日会失去一样东西失去什么自己最无法接受呢?
失去院子吗?
似乎不可怕,苦日子不是没有过过,两个人一起吃糠咽菜,熬一熬也就赚出个租赁院子的钱了实在大不了,也在财神府门前支个摊子,不也可以吗?
失去火锅吗?
三百六十行,做点什么生意都可以过活听说陈滩有个落魄秀才,平日里靠替人写信笺,诉状之类的文书,都赚到了娶媳妇儿的钱。以自己的学识,去陈滩的书院谋职,说不定也能当个教书先生吧。
可一旦想到失去的是唐玉树,林瑯就筹谋不下去了。
理智地想,没了唐玉树,他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只是这个呆傻的家伙又太聪明,给他下了一个大套子:终日对他唯命是从,活生生宠坏了他。
林瑯不敢想:天下浩大,从何处再寻得这样一个人平日里有了好吃的留着给他,看着好玩儿的也要讲给他,替他挨过刀子挡过刀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所有领略到的好东西都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塞给他。
林瑯一时有点担心唐玉树迟早会变成别人的吧,虽然即使现在也不并独属于他。
想到这里,林瑯突然开口,问起唐玉树:如果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孩子来把你带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姑娘?
最近怎么都问我这个唐玉树的脸被温泉水蒸得通红:聪明机灵的。
林瑯想了想:花良叙?
唐玉树摇了摇头:不是不是那种聪明要更利索一点儿。
林瑯想了想:白恕辞?
唐玉树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聪明机灵还要精干利索林瑯想了半天都想不到一个人选;想着想着,却又自觉烦躁了起来,索性站起了身趟出了池子裹起袍子走开了。
唐玉树也跟着起身,一个太猛带得水声哗啦啦的。
林瑯转回头看了唐玉树一眼,只望见唐玉树亮着两只乌溜溜的眸子,紧紧地望着自己。
又没忍住将视线停滞在唐玉树下巴上的一滴水,继而随着水滴的滑落一并向下游离,迅速划过了露出水面的每一寸黝黑皮肤不知为何,林瑯的鼻子突然有点酸他有一股冲动:若是有力量可以扭转时间,他甚至愿意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替眼前这个人挡下所有曾刺破他皮肉伤及他骨血的刀剑。
他有种冲动,想就这么冲过去,抱住他。
但他忍住了这个冲动,只把眼神用力地从唐玉树身上收回,转回头去。
你去哪儿。
我回屋。
那我也随你回去。
你先泡着你再多泡一会儿。我是很想你随我回去,但你先泡着撂下一通胡言乱语,林瑯用毛巾捂住脸,一边擦拭着一边走开。
唐玉树只好哦了一声,哦完这声后又乖乖蹲回了池子里。
林瑯想着唐玉树,又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在高昌国捡到的老狗。
走丝路的时候曾在高昌有过月余的停留。那边只有做买卖的人才会讲汉话,年幼的林瑯平日里自己待着无聊,有天在街上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大狗和唐玉树一样,身上遍布伤疤。
只是出于稚嫩的慈悲,鞠了一捧水喂它,那狗便像是跟定了自己了一样,从此就默默地围绕在自己身边,再也没有走开过。
林瑯叫它大羽,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那阵子正好在背诵的诗句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羽从林瑯,而已。
大羽平日里,张着嘴巴吐舌头的时候,就像是在笑。
每逢大羽笑,林瑯都会弯腰去抱它。可狗太大,十四岁的林瑯还不够高,最终总会站不稳,一人一狗歪歪扭扭地坐倒在地上。然后林瑯就会大声笑。大羽也是一般,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即使不知道林瑯因什么而笑,却只因林瑯的开心而开心于是就变成了一种只属于林瑯和大羽的游戏。
有的时候,林瑯因为言语不通而被高昌的小孩子欺负取乐。每逢这时,大羽都会冲出去,向着他们疯嚎一阵儿,直到把他们吓退了,然后再回来用头蹭林瑯的腿。待林瑯伸手去摸它的头时,它便又开心了,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因林瑯的破涕而笑而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