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燕见氛围有些凝重,便笑一笑,稍稍转开了话题,语调轻松地继续说: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给我找的是林师兄你,还差点儿跟我妈吵起来来着,你不知道,我妈这些年急得跟什么一样,生怕我嫁不出去,刚毕业那儿还好,等我一过了二十七八,立马按捺不住原形毕露了。
林安听她虽多是抱怨之词,却语气松快,不由一笑,回道:阿姨也是为你好。
吴燕见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排斥,便顺势一手撑住下巴,苦着脸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啊前些年我还在北京飘着的时候,她管不着,只能一个接一个电话地来催着问着,知道我交了男朋友就火急火燎地让我给带回来给她瞧瞧,得知我分手了就成天唉声叹气,弄得有段时间我家也不敢回。现在调回C市来了,就更可怕了,你猜猜,就最近这半年,她拉着我见了多少未婚男青年?
说着在林安笑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夸张地比了一个手势,整整八个。我都快疯了。
林安见她那痛不欲生的夸张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此听来,吴燕近年来的境遇倒和自己颇有些相似,然而他同时也十分地清楚,以对方的条件,定然不会缺乏追求者,之所以会在这条道路上踟蹰不前不断蹉跎,不过是还没遇到心仪的人罢了,可自己现今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徐新的脸自然而然便浮现在了脑海。
答案已无需多说
吴燕的声音犹自从对面传来,现在好了,我爸也加入到催婚大军的行列里来了。
林安收回稍游离了的神志,笑了一笑。
却不想对方说完这一句后,忽然神色一整,无比认真且略带羞涩地望着自己,转而道:但我很庆幸,林师兄,我很庆幸,你是这第九个。
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等同于表白的话惊得一怔。
吴燕说完这句话之后,像是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并未就此打住,她斟酌了下,再开口时,语中变似乎多了些别的什么。
我知道我突然找到这里来,又突然说这些话,是有些唐突了,毕竟我们十多年没见了。
说着垂下眼睫看了看桌上的餐盘,当年那件事后,我抬头却见一向温文从不失礼数的林安不知何时已经将转过脸望向了窗外,顿时收了口,有些涩然和尴尬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林安望着窗外的双眼定定的,不知是陷入了怎样的沉思。吴燕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一时也不再开口,良久,才见对方在明亮的窗玻璃前重又转回过脸来。
林安看着神情有些紧张的吴燕,淡淡一笑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吴燕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却不想下一秒,林安又说道:我们也一样。
吴燕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
林安又冲对方一笑,温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吴燕,我必须告诉你实话。
吴燕看着他,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却仍旧抱着侥幸等他说下去。
果然林安停顿一秒后,继续说道:今天见到你,我很意外,也很高兴,不过就算早半个月前我就知道对方是你,今晚我也
林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也怎样?吴燕紧盯着他的双眼。林安没回答,只神色柔和地望着她。
吴燕在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抿了抿嘴,勉强一笑后替林安补完了他的未尽之语:也不会去是吗?
林安没有否认。
出身未捷身先死,吴燕无声静坐了片刻,却似乎对林安的拒绝并非全然没有心理准备,因此只低迷了一瞬,没一会儿便又笑了。
看来我来晚了。好,那我们今天就先不聊这个,不过和我这个旧相识老校友吃个饭,叙叙旧,师兄总不会也拒绝吧?
林安笑笑,点点头,答应道:好。
此后从下午四点一刻直到晚上七点,两人都坐在这个靠窗的位子,气氛良好的随意聊着。
吴燕口才不错,当初在X大的学习部作为林安的副手时,所表现出协调与组织能力就很不俗,又兼长相出众,脾性爽朗温柔,所以那时候她的人缘一向让人艳羡,尤其是异性缘。林安那时候虽大她一届,但由于同身为学生会的一员,又在同一个部门,因此和对方交往接触的机会并不少。
吴燕对自己有好感,林安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漂亮、大方、万众瞩目,若说自己当年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儿的追求无动于衷,那是假的。可惜那青涩的感情来的太快,结束的过早,饶是他当初再如何心动,在变幻无常的世事面前,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X大,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开始的地方,相反,从某方来说,更像是噩梦和地狱的开端与入口。
所以他当年回校续读毕业后,甚至在最后关头叫人大跌眼镜地放弃了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留校机会,没多犹豫便回了老家X县,当年的林父知道后,差点儿冲进厨房拿刀出来劈了他。但对于那时候的林安来说,能咬住牙从这个曾经容忍他受尽侮辱并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地方拿回一张毕业证书,从而让终日在家以泪洗面的母亲安下心,已是那时候的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与让步。
因此连带着,X大所有的一切,包括曾经的同学、校友,甚至于其中的一草一木,这十二年来他都鲜少会想起或回忆。反倒是C市国连三厂中那到处都弥漫着的铁锈味,以及废园子里那漫天的星斗,还有厂房操作间内昏暗的灯光,会时常悄声入梦。
差不多到七点一刻的时候,吴燕起身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便依依不舍地说家里出了点状况,恐怕立刻就要走。
林安将她送到小区门外,又在路边替她拦了辆车,帮忙打开车门后,便适时退后了一步,同对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吴燕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扶着车门冲他笑问道:师兄,我想了一路,有个问题还是要问一问才甘心。
你有心上人了吗?
林安看着她,两秒后,轻点了下头。
车在亮起的路灯中逐渐驶离了视线,林安看着消失在马路尽头的汽车尾灯,一时间竟也有些恍惚怔忪。吴燕的突然到访,像是一并牵动了某些被自己刻意压制在内心深处的陈年画面,引领着它们从模糊遥远、晦暗不清,到忽然被拂去尘土,重又在眼前跳跃流动。
林安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朝自己的公寓方向折返。
走了没几步路,却忽然又响起吴燕临上车前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脚下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将手机从口袋中掏了出来,屏幕被按开的刹那,果然有两条来自那人的未读短信通知出现在视线中。
第一条的发送时间显示为二十分钟前,林安操控着键盘将其打开,等看清其中的内容,眉头却忍不住略感疑惑地皱了一皱。
半小时后把下半个月的行程安排发过来。
另一条,是五分钟前。
抱歉,发错。
夜色沉沉,通往竹园的新区干道上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绿化被节庆的彩灯攀附缠绕着,晚风轻拂间光晕流转,从快速向前挪动的车窗中看去,宛如无数道误入凡尘的流星。
徐新的车窗大开着,风从外向内猛地灌入,叫原本有些窒闷的车厢转瞬又恢复了冷冽,而连带着一块儿恢复清醒的,还有自己那险些动摇与迷失了的神志。
在别墅门口将车停下时,已将近晚上八点。
手机被扔在一旁的副驾上,屏幕依旧黑着。徐新转头盯着那黑色的座椅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从外衣口袋中掏了根烟出来,然而当几秒后对着那被点燃的烟头,却突然觉得更加烦闷。
手机旁是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三只食盒,从冰箱里带出来的凉意已差不多散尽,徒留下少许未干的水渍,沿着内壁缓缓滴落。
徐新的视线追随着那细微水珠的轨迹,一路向下蔓延着,直到某双略含怯意的眼睛又一次兀然出现在脑海,才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微沉着脸对亮着火光的烟头低声骂了句操。
可脑中盘旋着的有关于那人的一切,却并没有因为这句抑制不住冲口而出的怒骂而有所收敛消减,相反,在这无比静谧与封闭的空间里,反倒有愈演愈烈、甚至是星火燎原之势。
徐新在这股让人恼火的躁动里闭上眼,半晌后才又缓缓睁开。
手机来电的震动声兀地在身边响起。
他转过头去看,只见那分外熟悉的两个字正在亮起的屏幕上不住地跳跃闪动着,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刺眼无比。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却直到那持续了数十秒的震动长鸣戛然而止,也仍没有将电话接起。
短短须臾,车厢便重又回复黑暗和寂静。
徐新在驾驶上又沉默地坐了片刻,伸手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却不想即将推开车门的一瞬,那被刻意遗忘在副驾位的手机突然又震动了起来。
徐新扣住门把手的手一顿,扭过头的一刻,林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最后目光稍一垂落,按下了通话键。
对方温柔地声音立刻便从听筒里传来,喂?
徐新双目微垂,一时未作回应,好一会儿后,才抬起眼望向了窗外,略显冷淡地问道:什么事。
那头的人明显为这语气中冷漠疏离怔了一怔,好半天后方略微犹豫地回应:没、没什么。顿一顿后,又轻声道:只是有些担心你你感觉好点了吗?
徐新重又垂下视线,盯着方向盘淡淡应道:恩。
声音却比白日里更为沙哑。
对面又问:留的饭吃了吗?
徐新扫了一眼尚摆放在副驾座上的包装袋,恩。
林安先后得到两个肯定的答案,放心了不少,他并没有问那两条被错发的短信,而是停了停后,又小心翼翼地温柔交代道:那就好你你今晚早点睡,睡前再喝一杯热水,吃点消炎药。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稍一停顿后接着道:冰箱里的矿泉水千万不要再喝,对病情不好,还有烟这几天就不要再抽了你的嗓子会受不了
林安越说越多,语速也随之稍稍快了起来,他皱着眉,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还有什么忘了叮嘱,连在对方面前一贯的紧张结巴都抛在了脑后。
徐新一言不发地听着,却始终没有出声。
林安独自又说了会,突然也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不由惴惴不安地住了口,停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久未开口的徐新兀地打断。
林安。对方突然叫了他一声。
林安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向下望着在路灯拂照下泛着微光的树丛,轻轻答应了声。
明天对方语中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和迟疑,林安捕捉到,握着手机的手跟着紧了一紧。
数秒的间隔后,徐新微露疲累的声音才又继续在通话中响起,公司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明天需要我亲自去B市一趟。说到这里又略停顿了一下,良久,才低声又说了两个字:抱歉。
林安听后微怔了怔,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对方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一时思绪又回到了下午时分徐新笑约自己第二天在翠芳苑门口碰面时的光景,脸上不由红了红。
没、没关系。林安轻声回道,稍一停顿后,又垂下眼睑补充了句:我等你。
徐新显然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在他印象里,那人一向内敛含蓄,哪怕是十多年后的重逢,这一特征似乎也丝毫未曾被改变过。
可他竟反常地没有从对方这终于如自己所愿热情起来的表现中,获得哪怕一丝预想中的满足和快意。
有的,只是更深更重、以及莫名而起的烦乱。
于是,连呼吸都似乎一并变得粗重。
林安的话他没有回,可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因为这份含义不明的沉默而退缩,反在些许停顿后,又微弱却坚定地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徐哥。
徐新手掌微不可察地一动,仍旧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过后,耳边才传来对方那断断续续的,略有些羞赧青涩疑似解释的话语。
下午来找我的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叫吴燕
徐新没吭声。
林安顿了顿,又继续:当年在学校我们同在学生会的学习部任职,她还做过我的助手,所、所以有段时间就相对熟络些
林安磕磕巴巴地说着,恍如白昼的灯光下一张脸越来越红,短短的几句话,却紧张得手都有些冒汗。他知道,今天的自己已冲动过太多次,从抑制不住心底担忧的登门造访,到克制不住心慌的向对方胡乱解释。可他却在这失控中愈发深陷,以至完全无力去阻止那暧昧之语从口中源源传出。
而她今天会来找我其实是、是因为
然而这股勇气终是断在了此处,林安死死捏着发烫的手机板,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该如何将这段话填补完整。
是因为于是只能讷讷地在原地打转。
因为什么?没想始终未曾开口的徐新却突然在这时候发了声。
林安气息一滞,语塞间,先前的那股窘迫感更为密实地朝自己压来。
两秒后,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随后嗓音沙哑地替他将那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因为对你旧情复燃?
林安一怔,下意识就要否认,却在张口的一瞬又被对方打断。
徐新像是有些懊恼方才脱口而出的冲动之语,微叹一口气后,声音更加低沉地快速说了句:抱歉。
顿了顿后又道:是我一时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