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道存晕乎乎地被送出门外,望着紧闭的门扉,突生意犹未尽的郁闷。瞥到手中杏黄的油纸伞,摸着鼻子自言自语道:有借有还嘛。又高兴起来,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走进小巷。
贺洗尘很快就认识到温家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学堂里有一个温展鹤孜孜不倦地要与他一较高低,回到家中,还有一个烦人的温道存,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边叫着世叔一边见缝插针地提问题。
温端己不管你吗?好歹你也是他的侄子。贺洗尘疑惑地问道,他倒不至于因为刚见面时的一点不满就不理睬这个颇具求学精神的缠人精。
唉,我和七叔可聊不下去!温道存似乎想到什么骇人的场面,打了个哆嗦。
贺洗尘看了眼低头练字的苏若渊,心想如果能给儿子找个伴也不错。
也罢,那便来吧。
完全不想多出个伴的苏若渊暗地里狠狠地剜了温道存一眼这个家伙,不仅觊觎他的妹妹,还和他抢老爹,简直可恶!
*
时间在斑驳的老城门前走过,薄衫换成棉袄,杨柳枯败,梅花自傲。
除夕那晚,苏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贺洗尘给两个小孩子包了个压岁钱,手还没揣回暖炉,温展鹤便冒着风雪,提着一壶酒,不打招呼前来拜访。
喝?
喝。
两人鲜少如此和平地相处,多是贺洗尘撩拨得温展鹤气急败坏,拂袖而去。现在两人各抱着一个暖炉,喝着醇香的小酒,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也算得上君子之交。
北风一吹,贺洗尘的身体就受不了,入冬便咳个不停,清瘦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虽说要与温展鹤喝酒,也只是抿了几口。
温展鹤顺着贺洗尘的目光望向门外,苏若渊带着苏玖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练字,俩小孩冻得鼻尖通红,却乐此不疲。
连年的大病还是让苏长青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再加上没有定数的轮回,贺洗尘无法保证自己走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成年。望着漫天大雪,他突然有些感伤:你说,人的一辈子有多长?
温展鹤手指微动,眼皮半敛,似嘲似讽:你还想与天同寿?
贺洗尘却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可能。瞬间将之前营造起来的沉重气氛打破。
庭院安静如初,却忽然响起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叫声:小玖妹妹!苏先生!若渊兄!墙头的积雪动了动,落在黑泥上,温道存趴在墙头朝兄妹俩挥着手。
这个臭小子!温展鹤首先怒喝出声,身体担忧地往前倾了倾。
小孩子嘛。贺洗尘不甚在意,扬声喊道,若渊阿玖,和道存玩去吧。
他心情颇好地看着三个小孩嘻嘻哈哈地跑到墙外,漫不经心地说:再过两个月便要童试了。
温展鹤收敛怒气,身体往后一倒,摇椅便晃了晃:怎么?你怕了?
哈,你的小侄子我还会怕上一怕,我家若渊,不用说,第一名妥妥的!贺洗尘吹起牛来完全不打草稿。
要不要赌一把?温展鹤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少见地没有发脾气。
赌什么?贺洗尘感兴趣地掀起眼皮望去。
就赌两人的名次高低,赌注你定!
你若是输了,以后要在自己所著文章中写上「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当然了,我也一样,到时必定恭恭敬敬地写上「某不及河阳温端己」,如何?贺洗尘戏谑地看向隔着一个火炉脸色阴晴不定的湖山居士。
一言为定!温展鹤黑着脸竖起右手。
呵呵。贺洗尘低笑,一言为定!他懒洋洋地伸出纤薄的手掌,击掌声在空气中响起。
温展鹤深深地注视着自己虚握的掌心,手腕一翻,若无其事地抱着暖炉取暖。
真凉啊。
像是晨曦的寒江浮起缕缕白气。
第4章 不才在下(4)
炮竹的火/药味随着冬雪消融流逝,屋檐挂着的冰棱在阳光照耀下被贺洗尘敲落,掉在地上碎成晶莹的冰晶。
苏若渊与温道存暗地里将对方当成对手,即使不知道长辈们以他们为赌,也卯足了劲为县试备考。
看他们日夜苦读的艰苦形容,李大娘只能心疼地准备好补汤为他们补身子。
贺洗尘却不太在意除夕赌约,寻了一个明朗的日子拉着三个小孩到集市上挥霍钱财。劳逸结合,一直绷着神经可不好。
阿玖看中了什么跟爹爹说,爹爹买。转头又对着眼巴巴的苏若渊和温道存说道,你们嘛,我可以酌情考虑。
苏若渊和温道存不高兴了,这算什么,重女轻男?我们好歹要上考场了,就不能哄哄我们吗?
结果贺洗尘只是把冰糖葫芦塞到他们手中,就别扭地笑得看不见眼睛。
小孩子,真好哄。贺洗尘摇摇头,牵着苏玖又买了一包红枣糕和山楂糖。
集市向来是最热闹的地方,茶楼里说书的,街上做糖人的,甚至还有表演杂技的。人太多,贺洗尘一行人手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还和人撞了一下,最后坐在临街一户大门紧闭的房屋前的台阶,挽起袖子吃得风生水起。
包子新鲜出炉,烫嘴得很,温道存哧哧地呼着气,一边唉声叹气: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我等堂堂读书人竟沦落到这般田地!嘴里唠叨着,却吃得津津有味。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苏若渊骂道。
这要是让我爹看见了,非得打断我的腿。温道存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如果我被抓到了,先生一定要救我啊!
贺洗尘把自己手中的包子捂上他的嘴:吃你的吧。
温道存也不羞,张口就咬:豆沙馅的?我是瘦肉馅的,苏先生要不要来一口?
哎,别,敬谢不敏。贺洗尘转头问起苏玖,包子好吃吗?
小玖妹妹喜欢吃的话以后我天天买给你吃!温道存献殷勤,被苏若渊赏了一记白眼。
苏玖早已习惯这人时不时的贫嘴,淡定忽视后甜甜回道:只要是爹爹买的都好吃。
女儿真是贴心的小棉袄。贺洗尘美滋滋地想。
集风斋是镇上最有名的专卖笔墨纸砚的店铺,布置古典大方,种类齐全。
路掌柜记下最后一笔账,抬头望向门外,贺洗尘身着灰色布衣,腰上系着一块纯白、没有多余修饰的玉佩款款而来,身边跟着三个好看的小孩。
苏先生。路掌柜迎了上去,笑得一脸褶皱,可是来取预定的东西?
路掌柜神机妙算!贺洗尘拱手问道,不知是否备妥了?
早早就给您做好了,您先请坐。路掌柜示意店小二去取,回过头捻了一把胡须,这几位是您的儿女?长得真俊俏!
兄妹俩皆红了红脸,唯有一个温道存得意地笑嘻嘻。
苏若渊向来恭良俭让,可面对他却忍不住刻薄,还没讽上几句,却被贺洗尘摸了摸头,顿时什么气都撒不出来了。
店小二蹬蹬蹬从二楼跑下来,捧着几个刻着花鸟鱼兽的紫檀木盒子,放在路掌柜手边。
苏先生,您验验货。路掌柜把盒子往他那边一推。
贺洗尘也不客气,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光滑细润的墨锭。
此为绛墨,依先生所言,在其上刻有「明月入怀」的字样。
贺洗尘用手掂了掂,坚实稳重,质地坚硬,闻之微香沁鼻,轻弹墨锭,其声清脆,确实是块好墨。
若渊。
苏若渊心神一动,便见手中多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盛放的正是那块绛墨。
第二个盒子里装的是一尊雕刻成青山绕水的白玉镇纸,细腻无暇。
此物按照先生的图纸做工,绝无一丝差错。路掌柜殷勤道。
贺洗尘拿起来看了看,确定没有裂缝后,便轻唤苏玖的名字,将镇纸塞到她怀中。
最后的盒子里是一方砚台,其上是青松茅屋的造型,大气简朴。
此为端砚,先生请看,「宁静致远」便刻在此处。路掌柜伸手指了一下。
贺洗尘点头,用手摸了摸,石质细腻娇嫩,砚心湛蓝墨绿。
道存。
还、还有我的份?温道存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叫我一声先生,若是不给你一点好处,不是让你白叫了吗?贺洗尘戏谑地挑了下眉,伶牙俐齿的温大魔头低头嘿嘿笑了几声。
直到付完了钱,走出店门,三个小孩还是晕乎乎的,抱着怀中的盒子生怕被谁抢了。
怎么都傻了?脑袋轻轻挨了一下,三人才如梦初醒。
苏若渊很喜欢这块墨锭,但一想家中不是大富之家,怕贺洗尘破财,踟蹰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绷着脸不高兴么?贺洗尘戳了下苏若渊严肃的脸蛋,长者赐,不敢辞。送给你们,便收着。
苏若渊这才慢慢放松了神情。
先生这得花多少钱啊!温道存有些羞赧地摸了下脖子,要不我还是不要了吧?说是这样说,却不舍地抱得紧紧。
温家祖上也曾困苦过,所以后代子孙都颇为节俭。长辈们幼年时都曾送去湖山古刹修行过一段时间,他这一代便没有这种经历了,在温家不说有求必应,至少用度不缺,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稀罕珍奇玩意。贺洗尘送的端砚不算最名贵,却总感觉不太一样。
本来最为高兴的苏玖一听,立刻哭丧着小脸问:爹爹,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贺洗尘无奈地瞪了温道存一眼,便蹲下身安慰惊慌起来的女儿:放心吧,大鱼大肉爹不敢保证,至少包子是管够的!
苏玖噗嗤一声,笑出个鼻涕泡。
*
四书五经翻了一遍又一遍,白昼越拉越长,毛笔在纸上挥洒出墨水,汗珠渗湿后背,春寒料峭。
贺洗尘悠哉悠哉地教着刚入学的松班,也不管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泰然自若地和一群小屁孩玩起了五子棋。卢霜在沙地上画了几个格子,自己跳得开心,脚脖子上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其他人却没他俩的闲情逸致。温展鹤烦躁地拿了案桌上一本《郦川游记》,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众先生也紧张地频频望向门口,村长的腿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今年的柏班全都去参加县试了,过了这一关,还有府试和院试,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才能被称上一句秀才,继续在科举之路上前行。
莫慌,喝茶。贺洗尘好笑地说道。
几位先生应是,手却抖得几乎拿不起茶杯。
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个神采飞扬的柏班弟子买过门槛,一干先生猛地站起,只有贺洗尘和温展鹤勉强镇定自若地坐在位置上。
领头的苏若渊和混在其中的温道存带着众人来到先生们面前,意气风发,躬身行礼:不负师长所望!
绿色的藤蔓爬上学堂斑驳的的匾额,一大群青衣学子在这座承载了他们苦读时光的破旧院子里,齐齐执弟子之礼。
先生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忽的放肆地笑出声:好!县试已过,接下来还有府试,切莫大意!今后更要勤学好问,方能登上青云路。说到这,不禁有些惆怅。他们都是不得志的书生,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学生能实现凌云壮志,何其悲哀。
温展鹤咳了一下,按捺不住想要知道赌约的输赢的心思。他双手负于背后,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话,就听前头一位黑脸少年兴冲冲地报喜:诸位师长不知,这次若渊考得最好,第六名!温展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偏偏温道存这个不知死活的也跳了起来,把手举高高,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嘚瑟:我我我!我第十七!
贺洗尘挑了下眉毛,内心暗道,小傻叉。转向故作平静、满眼想要表扬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苏若渊那边时,眼含笑意拍了拍他的脑袋:若渊真厉害!
苏若渊瞬间心满意足。
温道存尚且不知风雨欲来,还往前倾着身子追问:我呢我呢?先生,我也很棒!
呵,小兔崽子,也不懂先回家说一声吗?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温展鹤拧着他的耳朵,跟我回家!
卢霜在旁边噗嗤一笑,把温展鹤笑得羞恼万分。
众人被温道存苦兮兮的模样逗得笑翻在地,村长大掌一挥:今晚摆桌,给你们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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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富贾出资将学堂翻新,大门上换了一块匾额,上书学而堂,好歹有个正经名字。几年之间学堂涌入了一大批新鲜血液,贺洗尘仍旧教着书,一群毛头小子缠在他身边,左边问《九章算术》,右边问孔孟之道,闹腾得不得了。
苏先生,老卢叫我给你带一串腊肉。卢霜出落得更加标致,紫色罗裳,未语先笑,村长家的门口都被踏破了,可这姑娘硬是拖着不肯嫁人,把村长愁得直掉头发,每天往祖宗祠堂里跑,就希望老祖宗们能帮帮忙。
小卢便帮我谢过老卢吧!贺洗尘提着腊肉,转身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娶到咱们学而堂的女先生。
苏先生就喜欢取笑我!卢霜佯装不悦地推了他一下,却没想到贺洗尘弱不禁风得一推就倒,脸色惨白,吓得她连忙将人扶起来。
没事没事。贺洗尘摆手,拍了拍后摆,幸好肉没掉到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的!卢霜骂了他一句,搀着他的手急得眼圈红通通的,你要不要紧,去医馆看一看吧!
可千万别!贺洗尘连忙推拒,他三天两头地就要被苏若渊苏玖兄妹俩押送去医馆看病,躲都躲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我的大小姐哎,您还是饶了我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那阵折腾阿玖还在家等我吃饭呢,再见了您勒!贺洗尘不等卢霜反应,三步作一步落荒而逃,一下子跑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