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贺洗尘也吼回去。
累瘫的驴蛋儿被托付给码头的船夫,给了足够的银两,保证能让它顿顿吃上玉米谷子。
哑女搬着轮椅先跳到甲板上,回头要去扶贺洗尘时,一个英姿飒爽的白衣少年沉默着越过人群,一言不发搂着贺洗尘的腰跃到船上,将人扶到轮椅坐定。他腰间佩着一柄乌鞘长剑,身形挺拔似竹,清冽的眉眼间稚气未脱,未等贺洗尘致谢,便沉默着回到船舱。
哑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接着望向贺洗尘,贺洗尘摸了摸鼻子,耸了下肩,语带笑意扬声喊道:多谢少侠!
少侠理都不理。
贺洗尘竖起大拇指:酷哥!哑女白了他一眼。
*
夜色下的运河涌动着起伏的波光,巴掌大的鲫鱼跃出水面,划过优美的曲线落回水中,月轮悬挂在山间,树木的黑影似乎延伸到了广寒宫。甲板上竖着一根桅杆,上边挂着一盏灯笼,散发出暖黄的光。
距离临安府还有四五天的路程,待在船上难免无聊,贺洗尘却没有丝毫厌烦之意,时常驱着轮椅在甲板上看山看水。身强体壮的哑女却败在了小小的游船上,扒着船舷吐了个天昏地暗,现在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宛若一条咸鱼。
明月入水,千帆竞航,如此良辰美景却无知己共赏,贺洗尘还是有些失落的。他觑了一眼几米远的酷哥少侠,自得其乐地想道,也算是有人相伴。
有家仆踮着脚迈着小碎步从船舱里跑出,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健步来到扶着船侧吹风的父女旁躬身说道:老爷,夫人说就寝了。
富商刘老爷摸了一把羊胡子似的胡须,将仰头看自己的小女儿抱在手上:走了走了,有什么好看的,白让我陪你吹了这么久的风!他嘴里埋怨着,动作却十分温柔。
那是爹爹眼神不好。小女孩抱着他的脖子笑了起来,下巴搁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轮椅上的背影。
你这丫头!刘老爷笑骂了一句,缓缓走向船舱。
风力未减,若是顺风,日行百里也是可能的。贺洗尘打了个哈欠,想着明天靠岸时一定要去买几本话本解解闷。他捏了下腰间干瘪瘪的荷包,不知丫头是否愿意借他几个大钱。贺洗尘想着,忽然耳朵微动,警铃大作。
桅杆上的绳索突然断裂,那盏红色的灯笼猛地掉落,橘红的烛火舔舐上壁纸,底下是恰好经过的富商父女,那灯笼直直地砸向女孩儿的后脑勺。
一柄青色竹簪破风而至,将灯笼钉死在木柱中间,与此同时,一个迅捷的身影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把那对父女拂退两步。
酷哥少侠瞥了眼灯笼,好战地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贺洗尘,贺洗尘拱手,满头青丝在风中飘扬:好身手。
不敢当。他也一拱手。
刘老爷搂着不知世事的小女儿,后怕地打着哆嗦。
第二天哑女从床上爬起来时,已日上三竿,她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犹如游魂找到与其他人谈笑风生的贺洗尘。
贺公子真是少年才俊啊!浑身上下透着贵字的富商老爷赞道。
哪里哪里,施少侠才是人中龙凤,在下自愧弗如。贺洗尘看向身侧正襟危坐的少年。
酷哥少侠垂着眼帘:还需一番比试才能下定论。
我只是睡了一觉是吧?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我不认识的人?
哑女头顶问号。
第8章 天下第一③
丫头醒啦?过来吃饭。贺洗尘眼尖地看到杵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哑女,挥挥手像招小狗一样唤道。哑女顿时就跟找到主心骨一样颠颠地跑过去,也不怕生,一屁股坐在贺洗尘旁边,对着其他人点点头。
桌上一盅排骨粥,四碟小菜围着它摆放,干脆爽口的萝卜干,青瓜片,一碟咸香的花生还有一盘精美的糕点。
贺洗尘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道:想吃什么自己夹,不必见外。他这话说得就够不见外,刘老爷却笑呵呵地附和:就是,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
哑女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高兴,反而郁闷地塌下肩膀。她已经十六岁,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她无声地抗议。
贺洗尘自然知道她在闹什么别扭,忍着笑意给她夹了一颗花生:乖,吃饭。谁叫你长着一张嫩脸呢,说十二岁也有人相信。
哑女看着碗中的花生,更加气闷,她比了个小气的口型,还是抵挡不了饥饿开始吃饭。
贺洗尘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温和地提出自己的见解,不逾矩,不会擅自探究别人的隐私,春风化雨,气定神闲,再加上一张好脸,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意。哑女吃完一顿饭,他便和酷哥少侠施剑臣发展成友好的朋友关系。
船舱外的甲板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和起哄声,小女孩哒哒哒地跑进来扑进刘老爷的怀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贺洗尘,害羞地凑到老爹耳边说道:外面有人在打水漂,比甲子还厉害,爹爹和我去看!甲子是刘家家仆。
刘老爷为难地看着一桌宾客,贺洗尘体贴地开口:在船里待久了闷得慌,一起出去透透气也不错。施剑臣和哑女不置可否,一行人便来到甲板上。
天空一碧如洗,两岸的青山往后退去,四周茫茫皆是绿莹莹的河水。与他们并行的航船上,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孩盘坐在船舷上,稳如泰山,没有一丝摇摆,看身形便知也是打小就学武的人。
两条船的船工聚集在甲板上,抄着手互相较劲,连一些旅人也跃跃欲试地拿着铜钱要与对方一较高下。
书童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朝脸色如墨的甲子道:怎么样?服不服?
甲子哼了一声,也是少年心性,不肯服软,撇过头看见刘老爷他们走出船舱,便急忙上去行礼。
小书童顿时不满地嚷嚷:你怎么不认输!我家少爷说了,输了没什么大不了,输了不认输才害臊,摆着个臭架子不是君子所为!
这话说得有趣,贺洗尘向来是想到就做,看了气鼓鼓的小书童一眼,喊道:不知阁下能否与我一比?
阁下两字叫得小书童心里那个舒坦,当即清了清喉咙,学着少爷的样子背着双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行吗?他质疑地看向贺洗尘的双腿。
试一试便知!贺洗尘也不恼。
两艘航船并排行驶,相差不远。小书童说道:我俩同时扔出铜钱,由众人公证,看谁打的水漂又多又远。
贺洗尘将手中的铜钱抛起又接住,点头:行。哑女的眼睛跟着铜钱上上下下地转,心痛得不得了,打水漂就打水漂呗,拿什么钱!
严谨的老学究当起裁判,瞧着双方做好准备,喊道开始,便看见两枚铜钱同时飞出,擦着水面跳行。
一,二,三,四,五众人齐齐数道,数到十七的时候,便见小书童那枚铜钱沉入水底,而贺洗尘的铜钱依旧往前漂去,直到第三十下才随着一下沉闷的声响没了。两条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不见丝毫嫌隙。
好厉害小书童瞪大了眼睛,接着做了个揖,是我输了!他倒是认得干脆利落。
能与小孩子较真的天底下也没几个,与小孩子较真后取胜还沾沾自喜的更是少而又少,偏偏贺洗尘便是这样的人。他得意地抬手:承让。哑女偷偷地踩了他一脚,等一下不给你买书了!
小女孩和甲子崇拜地看着贺洗尘,那边的小书童喊道:你等等,我去叫我家少爷!
打了小的还惹出一个大的?
贺洗尘来不及制止,便见他跑进了船舱。
一直沉默的施剑臣忽然上前一步:我们也来比一场。
行啊。贺洗尘到没想到这个一本正经的少侠会提出这种幼稚的比试,却见施剑臣摇头:不是打水漂,是比武。他是个武痴,一心钻研武道巅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方才贺洗尘那一手打水漂十分漂亮,不禁见猎心喜。
贺洗尘还没说些什么,哑女便拦在他面前,眼带敌意地瞪着施剑臣。刘老爷这这地迟疑着,左看右看,不知如何是好。
贺洗尘不慌不忙地拉着哑女的袖子,他知道施剑臣没有坏心:船上不方便,总要等到岸上,现如今,他沉吟了一下,指着左岸青山上横向露出的酸枣树,我们便来比比看谁先打中最上边的青枣吧。施剑臣只望了一眼,点头应好。
平常人哪有机会看江湖中人比试,都兴致勃勃地围着船舷。船工们极力望去,却没那个好眼力看见隐藏在枝叶中的青枣。
陆子元被小书童推出船舱时,两枚铜钱划破山风清啸而去,如疾驰的黑线你追我赶地驶向青枣。定睛看去,却是锈迹斑斑的孔方兄先击中目标。
其他人比不得他的眼力,看见青枣掉进水里,纷纷哗然:是谁打中的?
施剑臣挺直腰板:我赢了。
你赢了。贺洗尘眼含笑意。
少爷少爷,就是他!小书童指着贺洗尘,陆子元看过去,却先看了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接着再抬眼去看他的人,光风霁月,赞道:手好看,人也好看。
小书童白了陆子元一眼,撺掇道:少爷快上,帮我把场子找回来!话音刚落,脑袋便轻轻挨了一下。
找什么场子?这么好看的人少爷我结交还来不及呢!陆子元说着,脚尖轻点,直接跃到了贺洗尘的船上,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径直走到贺洗尘面前,笑意盈盈地说道:在下陆子元。他只报了自己的姓名,似乎笃定所有人都认识他,也确如他所料,窸窸窣窣的私语四起。
陆子元?那个陆子元?
原来这么年轻啊。
万剑山庄的少庄主,而且还是
盟主!施剑臣上前一步,拱手作谦逊状,华山派第七代弟子施剑臣见过盟主!
单看外表,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会是江湖领袖武林盟主,但贺洗尘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来人气息浑厚,脚步轻盈,内力之磅礴,只有一个冼方平可以与之一较。
在下贺洗尘。他镇定自若地应声。
*
两艘船的船老大是多年老友,一沟通,便不在意陆子元的行为了。围观的群众已经散去,只余贺洗尘、哑女、施剑臣和陆子元四人在甲板上一角说话。
刚才是我那个小童失礼了。陆子元歉意地说道。
无妨,挺好玩的。贺洗尘摆手。
盟主此番出庄,难道是为了冼方平那个魔头?一旁的施剑臣恭恭敬敬地问道。短短两个多月,临渊峰上的剧变早已传遍江湖。
临渊峰没了冼方平,不成气候。陆子元道。
轮椅上的贺洗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那个冼方平被我救了,算算时日大概也要重出江湖了。
哑女瞥见他狐狸一样的笑容,便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至于我,我听说八月十五倚春楼的东亭姑娘要为岐枝馆助阵,专门赶过去一睹芳容的!陆子元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不在乎施剑臣出乎意料的神情。
怎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武林盟主就不能去凑热闹?陆子元挑眉。
施剑臣哑口无言,贺洗尘却跟着附和:说的没错,赏心悦目者总比面目可憎者要讨人喜欢得多。就连哑女也难得一见地跟着点头,当初她救贺洗尘的时候那张好脸可占了不少份量。
卿真乃吾之知己,是谁说的武林盟主就不能肤浅了?我就是一个看脸的肤浅俗世之人!陆子元呲着一口白牙,感动地捧起贺洗尘的双手,看样子他因这肤浅碰了不少壁。
施剑臣抿了抿唇,艰难地说道:不是不可以,但吾辈应该潜心武学,再上层楼,不可耽于玩乐。
哈哈哈,这话说得很对,但这是你的道,不是我的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道,不可同一而论。
这个先且不说,施少侠此番下山又是为了什么?贺洗尘问道。
施剑臣嘴唇动了动,摇头:我我要到江南岐枝馆去。
江南岐枝馆是一个特别的组织,号称掌控了全江湖所有情报,只要你出得起钱,就连皇帝老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也能告诉你。
哦,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陆子元点头,不再过问。
施剑臣没有再说话,也不好意思说话。
华山派近年经营不善,赤字连连,那本红彤彤的账本施剑臣的掌门师父看了都头晕眼花。没办法,穷鬼师父只能派出这一代弟子中最顶尖的施剑臣,暗暗交给他一个任务,那便是赢得岐枝馆的百两黄金。华山派太穷了,连他的路费也凑不出来,只能一路赚取官府的悬赏令为生。
说起来,难道江湖上最近声名鹊起的少侠剑客就是你?陆子元问道。
施剑臣思考了一下:我不知道。他从不理会这些消息。
揭官府的悬赏令,红梅大盗、采花贼、六奇寨、人肉包子这些不是你抓的吗?
施剑臣这才恍然:一些是,一些不是,听官府说另有一对雌雄双侠
原来是你贺洗尘忽然插嘴,嘴角蔓延出无边笑意。
施剑臣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哑女,猛然醒悟:啊,原来是你。
第9章 天下第一④
船又走了三天,终于在永乐港口停泊。陆子元中途便离去了,他与贺洗尘一见如故,若不是要拜访叔伯,还想继续与他们同行。
江湖儿女就是这么干净利落,看顺眼了一言不合就称兄道弟,看不顺眼了脾气上来拿刀互砍。
江南富庶之地,放眼望去,街上汇集了各地的特色玩意。西域的葡萄、胡椒,龟兹的羯鼓、彩陶,南方的荔枝、白酒,扬州酱菜、丝绸,苏州檀香扇、莲藕,大酒楼里的秋露白,流水边昼伏夜出的姐儿们的胭脂香味,不一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