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在原本站立的地方留下了明显的水渍,几乎要汇聚成浅洼,显然已经站立了一段时间。哨兵们对于捕捉适当时机总是很有一套,他们向来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客套上,哪怕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请进”。
“大人,要塞的门开了。”报信的卫兵如此说道。
“呵,这种时候才给回复,他们也是散漫的可以了。”
这么说着,一号站了起来,她随手拿起帽子戴在了头上,用下压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对着一旁静默的向导扬了一下下巴。
“走吧,陪我去会会要塞的指挥官大人。”
安迪闻言立即拿起了事先预备好的雨衣搭在臂弯,跟在一号身后走出了房门。
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身为军部实际掌控人的一号哨兵会被区区一名要塞指挥官拒之门外,但这确实发生了,还发生在人人恨不得往前抢的前线巡查之中。
如果不是这一趟行程,没有人会料到罗杰斯要塞的立场已经在王国多年的放任自流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微妙到了他们对帝都发出的指令叶能置若罔闻,颇有些自恃山高皇帝远的意思。
快步上前为女子披上雨衣,安迪一走出屋外就被瓢泼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不过他顾不上去管自己的狼狈相,跟着一号从严阵以待的哨兵们面前走过,而在朦胧的雨幕中,矗立于视线尽头的巍峨要塞正在升起沉重的吊门。
不管看多少次,他都不禁要赞叹这座远东要塞的宏伟,它像是一名沉默又壮硕的钢铁巨人,横亘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结实的砖块是它肌肉分明的躯体,而黑色涂装则是它风吹日晒的勋章,哪怕是远远望上一眼,都令人肃然起敬。
一号哨兵一马当先,她大步流星的走向要塞入口,丝毫不管飞溅的泥水会不会在那双漂亮的长靴上留下痕迹,晶莹的雨滴顺着她飘散的长发上淌下,随着步伐而舞动、旋转。
与被震慑住的向导不同,她挺拔的身姿看不出半点的敬畏和犹豫,步伐自始至终都坚定而流畅,披着的长雨衣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带着身后的追随者也跟着豪情万丈了起来。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锁链转动发出的吱嘎声越开越响,等他们走到正门前时已大如擂鼓,安迪有些担忧的看向身前的女子,然而后者一如既往的神情平淡,不露分毫破绽。
没有人点灯,雨天中唯一的照明来自于躲在厚厚云层后面的银月,在朦胧而稀薄的月光中,升起的吊门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将这队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悉数吞进腹中。
“碰!”
当最后一名哨兵穿过门扉,抬起的吊门轰然落下,震的地面都跟着抖了三抖。
“请问是帝都来的特使吗?”
有一道瘦弱的身影从正门侧面的小屋里探出了上半身,只见此人冒着雨一路小跑过来,在卫兵的故意放纵下来到了一号哨兵的面前。
那是一名看上去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头顶一顶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毡帽,身上穿着同色的麻衣,脸膛因常年的劳作被晒成了古铜色,他在看清一号的样貌后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咦”,然后茫然的挠了挠鼻子,“不是说今晚会有帝都的大人物来吗?为什么会来了个女的?”
被无礼对待的一号哨兵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与之相反的,她用可以称之为“亲切”的语气说道:“来迎接我们的只有你一个吗?要塞的指挥官在哪里?”
“指挥官?”显然不在状态的年轻人有些不安的扫过周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哨兵们,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你是说……亚瑟城主吗?我只是被派来开个门,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
安迪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毕竟稍微对一号哨兵有点了解的人都不会有胆子在她面前这么说话,要知道这位可从来跟软心肠沾不上边。
“城主?”像是觉得有趣,房暄容扬起了左半边眉毛,这个动作让她英气中多了几分桀骜,倒是更像她那名以不服管出名的儿子,“我以为你们会更加正规一点。”
年轻人看上去更加不安了,他似乎被这奇怪的发展给搞懵了,“亚瑟大人这时候应该在城主府内休息……”
安迪能听出来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腔调,可在旁人耳朵里还是带着说不出的土气,然而这点口音在三言两语中透出的巨大荒谬感前渺小的不值一提。
有哪个要塞会把自己的最高长官称之为城主?
又有哪个下属会在长官视察时只打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来开门?
罗杰斯要塞因地理位置而与王国割裂的说法安迪一直略有耳闻,然而听别人随口说上两句与亲身体验一把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那么你想必是门卫了?”房暄容和气的问道。
“不……”青年老实的摇了摇头,“我只是城主家的佃户,出来跑一趟粗活而已。”
安迪在对方给出答案的这一瞬间甚至忘掉了迫使他不停眨眼的雨滴,罗杰斯要塞内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象,直接一路朝着荒诞奔了过去。
大约是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抑或是把这样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青年对一号哨兵的问题真是有一说一,很快就把要塞的情况卖了个底掉。
要说为什么罗杰斯要塞内部如此奇葩,还真的要算是历史遗留原因。
在要塞建立的最初,原本世代居住于此的城镇居民也曾一同迁走,奈何这群“边境之民”始终难以融入新的驻地,再加上罗杰斯要塞地处偏僻,一向乏人问津,不少人竟又以杂役的身份重回故土,加之王国派来的驻军大都是老弱病残,无法有效的对原住民进行震慑,久而久之,他们便凝聚成了基地内最不容忽视的力量。
前来养老的指挥官管不住人多势众的原住民,而有能力的军官又不愿放弃大好前途来此地虚度时光,于是上面一拍脑袋,想出来在当时看来英明无比,现在看来奇馊无比的主意——提拔一名最有威望的原住民,让他代表王国来管理要塞。
平心而论,在事情的最初,这项政策展现了非凡的效果,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致命的弊端也慢慢露出了真容。
内部推举的闭塞方式足以令指挥官之位变成某些大家族的私产,而王国长期的忽视更是助长了不正之风,催生出诡谲又畸形的果实。
下令铸造要塞的总统拆除了此地原本的城镇,却没能拆除掉人们心中的城镇,在被帝都不管不问的这些年里,这座宏伟的要塞沦为了虚有其表的空壳,而本质上,与当初的那座鱼龙混杂的“陷落之城”并没有大的区别。
“那些驻守此地的军士呢?”安迪忍不住出言质问,“你们心甘情愿的做回镇民,难道他们也看着你们胡闹?”
“那群怪人被城主关在了地牢里,”青年回答的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成天疯言疯语的,说我们是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还说什么联盟迟早都要打过来,要我说,把他们直接饿死就行了,养着还浪费那么多粮食。”
安迪顿时不说话了,倒是一号哨兵笑了起来。
“行了,”她说道,“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女人的语调很轻,态度很柔,在这遮挡一切的雨夜里却令人遍体生寒,然后她随意的伸出手搭在了青年的脸颊上,推了一下。
“咔吧。”
骨骼错位的脆响声起,上一刻还满不在乎讨论着他人生死的年轻佃农被永远定格在了满脸错愕的那一瞬,他的脑袋以扭曲的姿势挂在折断的脖子上,身躯僵立了很久才倒在地上,似乎身体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
“我以一号哨兵的名义接管罗杰斯要塞。”轻描淡写之间带走一条生命的房暄容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然后转身大步走向要塞的核心。
“奎克,我需要你在两个小时内彻底掌控这里所有的器械和机关。”
“罗兰,给你一小队去搞定那些住民,天亮之前,不要让我发现漏网之鱼。”
“克里夫,三个小时后,会有一辆来自帝都的火车在最近的车站停靠,我们有四个客人在上面,将他们带到我面前。”
三言两语决定了整座基地的命运后,一号哨兵扭头看向在场唯一的向导,微微一笑,“至于你,安迪,我需要你去一趟地牢,敲开里面所有人的脑瓜,揪出他们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每个人都在逆境中有一颗爱国心?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让元老院知道了你要做的事,他们肯定会大发雷霆。”男人耸了耸肩。
“他们爱生气就生,我可不会为此就带着一基地的叛徒去战场送死。”
这么说着,房暄容的目光透过雨幕投向远方
“况且,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那群贪生怕死的糊涂虫了。”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十全十美的伟人,实际上,我为了目标会不择手段。”
“今日我能杀掉整个要塞的人员以绝后患,明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迪低着头,他的手指又在摩擦那枚老旧的戒指,落在身上的夜雨很冷,却没能浇灭他心田中燃烧的火苗。
“行动起来吧,”一号哨兵说道,“机会总是转瞬即逝。”
“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即便是决不会被谅解,我们也终将改变这个世界。”
目送向导下定决心的离开,房暄容立于暴雨之中,她微微扬起下巴,接受着雨水自天儿降的洗礼。
“如果说,这里是我命中注定的谢幕舞台的话……那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吧。”
没有人会喜欢被冠以屠夫和嗜杀的名头,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一辨别敌友的余裕,罗杰斯要塞表面上坚固无匹,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与其在腐烂的枝叶里寻觅仅存的绿意,倒不如直接连根拔除来的快捷。
今晚过后,她将背负着整座要塞的冤魂,在此迎来此生最为艰难而绝望的战役。
没有支援、没有后盾,甚至连最基本的希望都不见踪影,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这座孤城和决心与她一同赴死的下属。
“不要着急,”女子听着四周传来的悲鸣喃喃自语,“很快就会轮到我的。”
“阁下!”
远处有人在雨幕中大喊,声音穿透了层层水帘,清晰的传到了她的耳畔。
“最新消息!大总统遇刺身亡!元老院宣布□□……”
骤起的哀鸣声和咒骂声一下子盖住了来人的声音,不堪重负的感官反馈的是针扎般绵绵不断的痛楚,房暄容顶住了眼前的一阵阵晕眩,终于在无数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了那唯一的声线:
“……联盟接回了成功出逃的外交特使,已于十分钟前率先向王国宣战!”
啊,就像绷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断裂,又像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解脱般的轻松错觉里,她仿佛听到了命运的一声声冷笑。
“我还不能死,我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她曾经被绑在病床上,一半崩溃一半顽固的如此告诉刚失去了恋人的安迪。
而这么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与她而言,早就够本了。
第72章 命运的赠礼。
火车进站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
晏菀青扶着涂有斑驳红漆的栏杆站在月台上,望着碧蓝色的天空,脑顶的特意压低了一边的宽大礼帽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配上背后的红瓦绿树, 倒是真有几分画中佳人的气质,引得身旁经过的人频频侧目。
“撕拉——”
正在鱼贯而下的旅客被突兀的撕扯声吸引,纷纷朝着声源处瞧去,就见那名宛若从油画中走出的女孩正一只脚蹬在栏杆上, 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裙摆。
“撕拉——”
点缀裙摆的层层蕾丝被她毫不留情的扯下,几朵精致的绢花掉在地上的水洼里, 深色的湿痕迅速在洁白的花瓣上蔓延。
“撕拉——”
顺着绢花腾出的窟窿, 足以盖住的脚被的裙子被于膝盖靠上的位置撕出了一处裂口, 然后迅速扩大, 一条漂亮的礼裙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满是毛边的洋裙, 而那多出来的布条则被毫不惋惜的丢弃在地, 与蕾丝和绢花呆在了一处。
“你可真能下狠手, 我看着都心疼。”
依靠在栏杆上的高挑女子叼着半根鼠尾草,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男装, 衬衫扣子开到了第三颗, 卡其色的小马甲挂在身上,倒是与脚上的靴子颇为相配。
“你穿穿看就不心疼了, 稍微走快点都能脸着地。”晏菀青头也不抬的回答,然后脱下脚上的一双小皮鞋,拿起一只就往栏杆上敲。
“砰!”
鞋跟与铁栏杆交织出了震撼的开场,把某个倚栏而望的人直接给吓的站直了。
“天呐,你的淑女气质呢?”房其珩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真的不会家暴我哥吗?”
晏菀青对此的回答是一声更响亮的“砰”。
“等会见了老妈, 我要告诉她我绝对不同意这门婚事……”
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高挑女哨兵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硬生生的把一只鞋的鞋跟给敲了下来,随便套到脚上以后又把魔爪伸向了另一只。
于是叮叮哐哐的声音再起,又一只小皮鞋惨遭去跟。
“看什么看!没看过修鞋的啊!”
叼着鼠尾草的女流氓吃瘪之后冲着围观人群扬了扬下巴,无赖气质尽显无疑。
在场的其他人大都是自诩文明人的中产人士,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被唬的战战兢兢,也别嫌弃他们胆子小,就连同为哨兵的瑞克和卢克也小心翼翼的缩在人群里,活像是两只超大号的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