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采薇留下遗嘱,说想长眠在京西的山巅,这样每日可以看见京中朝阳初生,无论大齐是兴是衰,她都能亲眼做个见证。
下了马车,吕松青又抱着沉醉蓝在树林间穿梭。他轻功了得,多年来不曾落下习武,因此行得极快。沉醉蓝窝在他怀里,一只手紧紧揪住他的领口,一刻不敢松开。
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不多时吕松青便说:“到了。”
沉醉蓝睁开眼,触目是青松绿竹,树影下尚有积雪。一座修葺得小而精致的坟面东而建,石碑上书“爱妻蓝采薇之墓”,旁边一排小字“沉郃正德六年春书”。
碑上略刻了亡者亲属的名姓。她看到了“女沉醉蓝”、“义妹金陈”、“义弟木青”等字样。
沉醉蓝靠近墓碑,呆愣良久,忽然问:“陛下如何能确定我就是当年失踪的孩子呢?”
“第一次看见你,朕就从你脸上看到了你母亲当年的神采,”吕松青俯身拥住她,“她是个很奇妙的人,极善于苦中作乐,无论何种困境都能冷静地分析利害。”
沉醉蓝的心悸动了一下,紧张起来。
“你同她很像,除却样貌,你求我出手救杨倩的模样,虽比她当年稚嫩许多,手法却是出奇的一致。”感受到怀中人在颤抖,吕松青将她转过来,与她面对面,“你们都擅长寻找最省时省力的办法解决困难。”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万般温柔,当中并无一丝一毫的嫌弃。她低头沉吟一会,又问:“万一……”
“没有万一。”吕松青打断她,他把她的头按在怀中,他知道她没有问出口的那个“万一”是什么,然而没有实在证据,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指天遁地:“初登基时杨倩确实让冯昭带了信说想见我。我以皇位发誓,我从未见过她,就连那块玉佩也是叫冯昭转交的。”
她回抱着他,感受着他的气息与温度,闷闷地问:“如果我不是真正的沉家小姐……”
吕松青的胸腔因笑而震动。他问:“你都已经怀了朕的孩子,朕还能让你跑了不成?”
这话显然避重就轻,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计较这些了,这一日她听了太多往事。她低声说:“陛下,我累了。”
吕松青便道:“好,咱们回宫。”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只是努力地向赵嬷嬷请教,又向掌针织的宫女要来了许多针线活,以此将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她发现,前朝事务繁多,吕松青忙时甚至连用膳都要人立在一旁读奏疏。他听奏疏并不避开她,她起先惶恐不安,日子一长听得多了,反而麻木。只是忽然想到:他这样忙,难怪能将她抛在木栖斋叁月不闻不问,也难为他之后又时常抽空出宫看她。
钱贵妃来请过她一次,邀她一同去送安定公主和严嫔。
原本沉醉蓝心怀愧疚,觉得因她之故严嫔母女才被逐出宫,可是瞧见严嫔面上无半分虞色,反倒对陛下有诸多感恩。
钱贵妃依照嫔与公主的规制将严嫔和安定公主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另外太后那边又送了叁个年长的宫人并一个中监来侍候。
严嫔对太后和钱贵妃自是感谢,临行前又带公主对着养心殿方向拜了两拜,连沉醉蓝都受了她几句祝福:“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早生贵子。”
沉醉蓝初听时心里一惊,看向钱贵妃,见她神色平静,这才敢颔首受领了严嫔的话。
目送严嫔车马离去,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便请沉醉蓝与钱贵妃同去慈宁宫。
钱贵妃向太后回禀过严嫔之事,便告退了。留下沉醉蓝面对太后的问询。
宫人退去了大半,近身伺候的只有一个慈宁宫的掌事嬷嬷兼赵嬷嬷并两个宫女。
沉醉蓝有些紧张。
太后便拉着她的手稍作安抚,柔声问:“听说你近来总是闷在屋里,不愿出来走动?”
沉醉蓝道:“近日身子疲乏,未能来请安,太后恕罪。”
太后无奈道:“哀家并没有怪你。”说罢又叹息一声,“你同你娘一样,都是心里容易憋着事的。”
沉醉蓝愣怔一瞬,才反应过来,太后说的“娘”,是指蓝采薇蓝神医。
“你娘还好些,虽不愿直说,到底还能给些暗示,让人猜着她在想什么,可是你呢,连猜都不给人猜。”
沉醉蓝沉默着。她近来心里确实憋着好些事,只是她不确定太后是不是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
太后继续说:“青儿先前带你出宫,回来后来找过我,他说他将当年之事告诉你,你面上信了,心里却是不信的。”
沉醉蓝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太后却道:“哀家想,你无非是疑心青儿编了谎话来骗你,或是担忧你万一不是沉家女儿,白占了这个身份。是也不是?”
沉醉蓝思虑良久,终是道:“其实……还有其他事情。”
太后惊讶,而后又挥手连近旁侍候的这几个人也遣退了,这才道:“长久憋在心里,容易憋出病来的,还是说出来的好。”
太后的贴心之举让沉醉蓝心中一暖,却仍旧道:“我怕说了,您会怪罪我。”
长叹一声,太后终是允诺:“哀家恕你无罪,说吧。”
沉醉蓝思考措辞便思考了良久,最终问:“秦王殿下是皇长子,却非嫡子。陛下想封我做皇后,秦王殿下如何自处?”
“约莫是正德十二年……也可能是正德十一年——哀家老了,记不大清。青儿曾问过怀舟,想不想继承皇位。”太后摸摸沉醉蓝的手,“你猜怀舟怎么说?”
当时吕怀舟说:“您当我傻啊,我坐在龙椅上累死累活,您当太上皇逍遥快活?哪有这么好的事!想都不要想!”
气得吕松青当场抄起木剑去抽他。
抽断了一根木剑,正要抽第二根时,钱贵妃闻讯而至,好歹拦下了吕松青,又遣人告知太后。
吕松青带着吕怀舟来到慈宁宫,祖孙叁人遣退侍从,好生促膝长谈了一番。
吕怀舟彼时正是叛逆的年纪,不满吕松青问都不问一声便将他的未来悉数安排,自己如同牵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弄。
而吕松青认为自己的皇位是替兄长坐的,将来自然要还给兄长的孩子。
太后是自那时方才知晓吕松青的想法,不禁哀从中来:“你也是我与先帝的儿子,我们从未将你当做他的替身。况且当日谁也没有料到他身上还藏着另外一种毒,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终是抱着吕松青哭了一回,祖孙叁人把话说开了。吕松青这边松了口,让吕怀舟自己去经营,能得朝臣支持顺利即位便罢,不能也无妨。
“是以你无需担忧妨到他什么。怀舟想要的自己会来问取,不想要的我们强塞也无用。”太后安慰过沉醉蓝。
沉醉蓝听罢,又疑惑道:“陛下子嗣单薄,是否也是为了……”她斟酌着,“少给秦王殿下添几个弟弟?”
“哀家那时也疑惑,他虽借口酒色误国甚少踏足后宫,到底也宠幸过一些女子,何至于半点子嗣也无。哀家盘问他,他又不肯说实话。终是哀家把整个养心殿的人连同太医院都盘问过两叁遍,才晓得他早年求了你娘给他配了一种香料,虽于身体无碍,却可妨到子嗣。”太后怒极反笑,“他那时已经点了十来年的香,都快把自己腌入味了!”
沉醉蓝惊讶。一是陛下为了秦王殿下能做到如此地步,二是她的“生母”,那位蓝神医竟真的愿意给自己的义弟配出这样绝子绝孙的药。
太后道:“御医前后给他调理了一年多,才渐渐恢复过来,否则连怀兴和怀宁也不会有。养出这样的儿子,真是冤孽!”
外间忽然传出声响:“母后,儿子当您召蓝儿来是话家常,原来是告儿子黑状的吗?”
语罢吕松青便进了屋。
太后想起当年的事还是来气,冷笑道:“不告你的黑状难道还说你的好不成?你有什么好值得哀家大肆宣扬?”
“是是,儿子纵有万般好,在您眼里也是不好的。”吕松青一边打趣,一边挤坐在沉醉蓝身边。
太后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