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正在书案前看书,在他对面,原本正在埋首看地图的少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他的呼吸极轻,就仿佛不存在一般,以至于起初的时候严璟根本就不曾察觉。
这段时间有太多的军务需要处理,北凉来的战马的安置,粮草的协调,新补充的士卒的训练,以及,最重要的后续的计划,尽悉压在崔嵬这个主帅的头上。过了新年刚及十八岁的少年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留在了军中,就算难得抽出一点时间回到王府,与严璟闲聊几句,逗弄严玏玩上一会,之后大多的时间,也像是现在这样,二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明明并没有定情很久,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一个极其稳定的状态,不用非要整日黏在一起,也不用有太多的互动,更不用时而说一些惹人面红心跳的情话,只要时不时地能看见那个人,哪怕只是像此刻这般,便可以觉得心安。
或许是因为,他们二人都清楚,大战在即,这一战将决定着大魏,还有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又怎么会拿这宝贵的时间用在儿女情长之上。
感受到重压的其实不止一个,严璟身上的担子甚至要远高于崔嵬。没有时间给他伤春悲秋,更没有时间让他去适应从一个废物皇子变成这大魏未来的天子的落差,他那一日既然从他父皇手里接过了这个天下,就再也没有逃避的机会。他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混吃等死,也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于自己年轻的爱侣身上这是他的江山,他必须要亲自来承担。
于是他便过上了与以往几乎可以说的上是截然相反的生活研习兵法,与崔嵬及诸位将军一起商讨军情,不管崔嵬在不在府里都要练习武艺,对当今天下的局势,都城的态势,及种种能够为自己所用或者将成为自己隐患的人和事物划分的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严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毕竟他心中清楚,不管是打回都城,夺回皇权,还是将来坐稳那个皇位,一统河山,都只会是及其困难的事情,他必须脱离过往的种种,以从未有过的姿态向前走去。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哪怕到了今日这种地步,他也不会是一个人。
严璟将手里的书册翻了一页,忍不住抬眼朝着崔嵬看了一眼,正想着是要给人盖条薄毯还是干脆将人叫醒劝去休息,原本在睡梦之中的少年突然就坐直了身体,口中唤着:阿姐!
严璟被崔嵬吓了一跳,扔下手里的书册,径直来到对面,将少年搂进了自己怀里,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阿嵬,阿嵬?
崔嵬缓缓地睁开了眼,目光与严璟相对,终于慢慢地集中,而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低低道:璟哥。
嗯,严璟微垂视线,发现崔嵬的眼睫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分明是受了方才的梦境影响,不由抬手,轻轻替他拭去,轻声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崔嵬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微微闭了闭眼,将头靠在严璟肩上:我梦见了阿姐。
严璟忍不住轻咬下唇,拒他们的消息,陈启攻下皇城之后对皇城之中的贵人格外的残忍,但却一直没有听说与崔峤有关的任何消息,一国之皇后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不被任何人所提及。
严璟只能安慰自己,这说明陈启对于崔峤另有打算,或许他会顾念一点旧情,或许他与严琮他们一样想将她把握在手中,以便日后对崔嵬进行要挟,又或许,崔峤趁乱从皇城之中逃脱,很快就能与他们来汇合。
但归根到底都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即使是他,已经担心至极,更别提崔嵬这个感情至深的亲弟弟。只是平日里他们从来都不会提及这个话题,毕竟除了平添忧虑,再无一点用处。
但此刻崔嵬提到了,他也只能应声。
严璟轻轻叹了口气:梦到了什么?
崔嵬微微垂下眼帘,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没有完全的苏醒:我梦见阿姐瘦了很多很多,身上穿着华贵的皇后袆衣,虽然已经不再合身,却难掩她的气质。她问我,玏儿还好吗,娘亲又是不是健康平安,我一一回答之后,她便释然的笑了。
崔嵬轻抿下唇,忍不住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却兀自继续道:然后她告诉我,她从小到大最为骄傲的事情,便是生在崔家,她一世坦荡,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崔家的先祖,哪怕之后所走的路与她最初设想的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但她依然不觉有丝毫的后悔。她说,既然这是她的宿命,那她便坦然接受,反正这大魏的江山,也有了托付,她可以坦然地去面对先帝了。
崔嵬的声音突然就变得极轻,甚至还有几分啜泣:然后她便从高高的城墙上跃了下来,我拼命地想要往前跑,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严璟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拳,而后又缓缓放开,握住了崔嵬的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阿嵬,那只是梦,梦都是假的,你阿姐现在正平平安安的,等着我们去接她。
第七十五章
对严璟来说, 云州的天气实在是很神奇, 明明在年前还下了一场大雪, 才过了年没几日, 冰消雪融之后, 竟隐隐有了开春的迹象当然,呼啸的北风还是一如既往,唯有高悬于空中的太阳给人带来阵阵的暖意。
崔嵬与严璟并肩走在云州城的街巷之上, 严璟身上穿了一件夹棉的袍衫,还披了一件颇为厚重的披风,兜帽扣在头上, 遮住了大半张的脸。与他这副模样相比,崔嵬看起来就轻快的多, 只穿了及其简单的一身单衣, 就仿佛感觉不到这萧索的寒风。
年节的余韵还充斥在整座城中, 街上人来人往, 不管是商贩还是最普通的百姓,看起来都还是一副喜气洋洋。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 也会在无形之中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就仿佛自己及也只是一个最普通最普通的百姓, 每日最大的忧虑不过是吃饱穿暖,能与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 便会十分知足。
崔嵬跟着严璟走了大半条街, 才突然停住了脚步, 后知后觉一般回过头看着严璟:璟哥, 我们就这么把玏儿自己放在府里,真的没关系吗?
嗯?严璟的目光正从街巷之上漫不经心地掠过,闻言又转回到崔嵬身上:有乳母照看,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崔嵬低下头,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开,只是过几日大军就要出征了,我们能陪玏儿的时间也就没剩几日了。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朝中的局势已是瞬息万变,前两日,他们收到都城来的新消息,说是接到了南越朝中的指令,南越大军已经开始启程返回了,并且,看起来十分急迫。
而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西北戍军常年征战,若是对上同样常年驻守边疆的西南军,也依然敢说有十足的胜算。但偏偏,此番在都城的并不仅仅是西南军,更还有数万的南越援军。康王陈启许以西南数城作为酬劳,才换来了南越王的援手,也因此,并不把西北戍军放在眼里。
但南越毕竟是个西南小国,就算这些年来偏安一隅休养生息,国力增进不少,但,所能达到的程度也十分有限,此番与陈启合作,对于南越王来说,也冒着巨大的风险,毕竟他们可不是只与一个大魏接壤他们可以对大魏趁火打劫,难道别人就不会对他们趁虚而入了吗?
当然,这其中严璟也出了不少的力,他以大魏未来国主的身份,连派数位使者,揣着他的亲笔书信,沿着南越周边的几个小国走了一圈,虽然比他预期的晚了许多,但,想要的效果还是达到了,察觉到自己周围的隐患的南越王立即下令退兵回援。
南越军既然撤了,便是西北戍军出兵的最好时机。
在与军中的几位将军商讨了数日,又衡量了当前的种种准备情况之后,崔嵬与严璟便一起做了这个决定。
决定做了没有几天,出征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严璟微一沉默,伸出手将崔嵬因为穿的太少而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攥住,勾唇轻轻笑了一声:等这一仗打完,重回都城之后,我怕你只会嫌要陪那小家伙的时候太多。他轻轻地拍了拍崔嵬的手,而后直接与他十指相扣,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不能保证随时随地都待在玏儿身边,所以也该让他稍微适应一下。
就着这个姿势,严璟拉着崔嵬继续向前走去:而且马上就要出征了,也总该给我们留一日单独相处的机会吧?
崔嵬侧目,看了一眼二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视线慢慢向上,最终落到严璟的侧脸上,自从回到云州,二人独自相处的时候确实并不多,不管是在王府又或者是在别的地方,总有严玏在旁边,或是睡着,或是玩闹。就算难得他不在场,二人也多是在商议军情或是处理正事。
明明已经定了情,却几乎没有过像先前那般只有他们二人,无忧无虑相处的时光。他们心间都积压了太多的事情,容不得一点的空闲用来放纵。
崔嵬想到这儿,与严璟相扣的手指忍不住握紧,他朝着四周看了看,思索道:那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严璟顿住脚步,稍微思索之后,伸手指了个方向:那便去春风楼吃狮子头吧。
崔嵬瞪大了眼,唇边立刻漾起笑纹:好啊!
严璟朝他看了一眼,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头顶:一提起狮子头你好像比见到我还要开心。
崔嵬立刻摇头,否认道:我回到云州这么久了,可是一次狮子头都没有吃过。他微抬头,仰视严璟的眼睛,因为我在军中哪怕有半分空闲,都只想着立刻回府。
严璟失笑,用指节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那这么说,害我们将军吃不到狮子头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我了?那好,待会就好好补偿给你。
春风楼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二人一进门,热情的掌柜便立刻迎了上来:贵客这是好久不见啊!楼上请。
严璟微诧异:掌柜居然还记得我们?
那掌柜笑呵呵地点头,朝着崔嵬看去:我对公子您还不算太熟悉,但是这小公子先前可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几乎隔三差五地就来一次,每次来都必点一道狮子头。只是近几个月来都没再见到小公子,我还以为是小公子吃腻了我们家,换了地方。
崔嵬立刻摆手:前段时间有些事情,不在城里。店里的狮子头那么好吃,又怎么会吃腻呢?
崔嵬一番话说的真心实意,让掌柜心情大好,一面引着二人向楼上走,一面回头朝着小二吩咐道:把柜台下我那坛酒拿来,就当是今日我招待两位公子了。
严璟闻言勾了勾唇,朝着崔嵬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相比楼下,楼上就要安静许多,严璟环视一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当日他与崔嵬第一次同来,便是坐在这里,此刻坐在同样的位置,二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严璟收回视线,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崔嵬正一手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挑眉:怎么这么看着我,在想什么?
崔嵬想了想,回道:我只是想,若是算起来,你我二人好像也并没有认识很久,但是却好像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他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了几下,上一次你我同来这里,还是夏日的时候,甚至有人还在这儿议论你我之间势同水火,关系特别不好,而转眼之间已是今天。
说到这儿,他将视线又转回到严璟身上:我只是突然觉得,不过几个月过去,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璟哥你也变了好多。
严璟捏了捏自己的下颌,微微笑着:是吗,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不如那时好了?
没有,崔嵬当即否认,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说是变了,倒也不是真的变成了什么截然相反的样子,只是他思索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只是就仿佛觉得,璟哥好像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长大了。
严璟微微张目,随即又失笑:那看起来,是我以前太不成事了。他目光温柔的看着崔嵬,笑道,其实阿嵬也长大了很多,个子长高了,身形长壮了,也承担了更多的事情,但看起来又与过去一样,单纯而善良,强大而坚定。
被严璟如此直白的夸赞,崔嵬不可避免的红了脸,他无意识地揉了揉微微发烫的耳垂,最终只是小声唤道:璟哥,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严璟拿起桌上的茶盏给二人倒了水:其实阿嵬,你比我说的还要好的多,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你,我或许到了现在说到这儿,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原来的严璟到了现在这种境遇,会做出什么选择,也许真的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一段与过去完全无关的生活。毕竟从小到大,我都未曾料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由我来对这个天下负责。在那时的我眼里,这天下苍生也好,万里河山也好,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要的不过是逃离那个束缚重重的皇城,过一点自由自在没有约束的生活。
严璟将水杯递给崔嵬,拿自己的那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而现在,我却要与你一起回到那里,并且留在那里。想要肩负起这大魏千疮百孔的河山,想试着为天下万民,做一点什么。
崔嵬握紧了手里的水杯,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管璟哥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严璟微微弯了眼角: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敢一往无前。所以严璟才说,这少年比他说的还要好,因为他的出现,才让严璟有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勇气。
第七十六章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的时候, 严璟兀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神情有些恍惚。候在外面的车夫久久不见动静,以为人睡着了, 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 我们到了。
知道了。
严璟恹恹地应了一声,神色间带着明显的失落,将上车之后解开丢在一旁的披风拾起, 掀开车帘下了车。
府里的门房迎了出来, 看见严璟躬身施礼:殿下。
嗯。严璟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披风递给他,大步向府内走去,随口问道,府里有什么事吗?
倒是没什么事,门房抱着披风跟着严璟向府内走去, 就是方才小公子急匆匆地回来了, 不知一会是不是还要走。
严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而后点了点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