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线又恢复了她从生育之痛里初初醒来时的昏暗,压在她身上那种重量永远消失了。
她的世界在她眼前重构,她和她的孩子自此分离,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晏既仍然低着头, 在昏昧的灯光之下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即便没有触碰到他,观若也能察觉得到,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他的人生,在承平十二年之后,便留下了枯燥的黑白, 一面是如何活着,一面是如何成为一个将军, 没人教他成为一个父亲。
而始终不曾停息的战争, 也没有时间能让他学习如何去做一个父亲。
他不会比初为人父的邢炽好上多少,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少年,刚刚踏入为父的那条河流。
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脚底下的石头过河,尽量地让他的孩子,让他的妻子生活地更轻松一些。
一个父亲从他初生的孩子稚嫩的面颊上,能看见整个世界。
观若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女,忽而觉得时间慢了下来,她所有的欲望与目标,都可以暂时地退后一些。
当然,也只是暂时而已。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
“明之,让我看如儿。”若是观若不出声,晏既不知道还能看到什么时候。
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笨拙地将艳红的襁褓放在了观若身旁。
自己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为观若倒了一盏热茶。
“吴先生看过孩子了,他说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声音比方才从观若枯涩的喉咙之中发出来的更轻, “阿若, 你的嘴唇都干燥开裂了,先喝点茶水。”
然而她始终都没有喝水的欲望,她只是就着晏既的手喝了一口茶,而后便也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女儿身上。
刚出生的婴孩,其实并不是那样好看的。
纤细的四肢和身体都被包在温暖的襁褓里,只露出一张微微发红的小脸。头发也没有多少,稀稀疏疏,少得可爱。
“我刚才在想,这个孩子究竟生得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可是我看了半天,眼睛都要花了,也没有能看出来。”
“这样小的孩子,一天一个变化,哪里能看得出来。现在么……我生的,自然像我。”
“哦?”晏既凑得近了些,“阿茵可是说妹妹现在太瘦了,像只小猴子一样。”
观若笑着摇了摇头, 不打算理会晏既的调侃。刚出生的孩子,总归不会太好看的, 好生养几日,便会白白壮壮的了。
自是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晏如的脸颊,那样轻的动作,还是很快便让她动了动,嘴唇翕翕。
她突然想起来,一个母亲要为她初生的孩子做的另一件事。
晏既同她心有灵犀,“乳母已经喂过了,不然也不能睡得这样香甜。往后也都让乳母来喂养就是了,你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
观若在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身体并算不得好。
甚至吴先生曾经说,她未必能将这个孩子保到满月出生。幸而她后来算是休养的不错,也足够意志坚定,所以才能让这个孩子顺利地足月出生。,如此健康。
可若是孩子每一日都要依靠她来喂养生存,那她未免也太过疲惫了。
他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刚刚出生,就只有哭和吃奶的力气。这样小……真是很神奇。”
观若也不敢再碰晏如了,生怕将她吵醒,“若是我身体能够支持,我也还是愿意自己喂养的,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叫旁人喂养,总觉得好像亏欠了她似的。”
“我自己很小就失去了母亲,所以总想对自己的孩子好些,亲历亲为……对了,文嘉皇后生育了三个儿女,她是怎样做的?”
他回答她,“阿姐出生的时候,高熠不过还是一个普通皇子,那时为了皇位,姑姑日夜操劳,并没有能够好好地照顾阿姐。”
更不要说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亲自喂养。
“大皇兄出生的时候,局势已经明朗了。可是姑姑觉得对所有的孩子都该一碗水端平,因此也只是找了乳娘而已。”
“而阿翙,他从小就身体虚弱,姑姑对他自然也就是最上心的。”
深宫之中,无声的刀光剑影,对自己的孩子,一个皇子,文嘉皇后又如何能不上心呢?
晏既望着观若,十分平静而诚恳地道:“你不用同姑姑去比较,她在那个位置上,任何一个小的决定,都会影响很多,必须考虑很多。”
“而我们选的都是最好的乳母,我会始终在你们母女身旁,没有谁敢亏待我们的女儿,或是暗中加害于你们。”
“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但是阿若,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永远都是你自己,而后才是晏如的母亲。”
“母亲”就像“妻子”、“女儿”、“妃子”一般,都只是她在这世间的一重身份而已。
观若同晏既对视着,释然地笑了笑,“明之,谢谢你,我会记得的。”
彼此对视了片刻之后,晏既捧住了她的脸,越凑越近,终于都闭上了眼睛,以唇瓣感受彼此的温度。
身体里那些沉静了许久的血液翻涌起来,令他们在片刻之间面红耳赤。
晏既很快放开了观若,他知道现在是不行的。但他的目光仍然缠绵在她身上,没法移开。
彼此之间暧昧的气氛,在他们中间那个婴孩的啼哭声中戛然而止,
他只好调侃道:“都说了你的嘴唇太干了,你瞧,现在不就好了?”
观若一面有些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幼儿,一面羞恼地道:“就只有你话多,还不快帮我抱着如儿。”
外间的人听见动静,桂棹很快领着乳母进了门来,请示过观若与晏既,便将晏如暂时抱出去哄着。
那孩子出了内室的门,一下子便点燃了外间的氛围,说笑之声不绝,观若听见了许多熟悉的声音。
萧翎、眉瑾、安虑公主、冯茵……她忽而觉得有些落寞。
有些人的声音,她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