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立在永熙帝灵前,也是静默良久。
旁人不知道旳是,就在她看似静立的这个时间段里,实际上她却是通过传音入密,早已与秦夙聊上了。
唔,虽然长公主话多些,秦夙话少些,但双方也算是有问有答,说“聊上”,也不算用词不准确。
长公主道:“老九,琬娘与你一同回京了吗?”
秦夙道:“琬娘嘱咐我,代她向姑母问好。”
没有直接回答江琬是不是也回京了,但言语中其实也将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长公主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在秦夙身上扫了一眼。
江琬与长公主虽有师徒之名,但实际上,长公主却认为自己教导江琬的远远不够。
双方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而如今世事变迁,江琬即便是当真回京了,要想再到长公主府上来见一见她,称她一声师父,只怕也难。
她虽贵为长公主,可有些时候, 也有无能为力之处。
思绪及此, 长公主便又看了一眼秦夙。
这个九皇侄行事远超她意料,功力之高亦是远超她意料。
她自己便是窥神后期的大高手,比起半吊子的齐王来,她对于秦夙先前表现出来的功力境界也是感触更深。
长公主不免怀疑, 这个秦九, 会是造化境吗?
真的吗?
她能这样想吗?
她应该这样想,应该这样相信吗?
终究, 长公主看了秦夙一眼, 又看了前方永熙帝的棺椁一眼,便再问道:“小九, 你父皇的死, 你会追究到底吗?”
没有问是不是要追查到底,而是问是不是要追究到底。
追查与追究,两个相类似的词, 一字之差,实际意义却又千差万别。
这表示,长公主其实已经认定了永熙帝的死与齐王脱不了关系。
但她只凭一己之力,并不足以将齐王从如今的帝位上拉下来,而她向秦夙提出这个问题,又有一重深意——
她其实是在问:秦九, 你是不是也有意争位?
秦夙仍然跪在蒲团上, 一副虔诚为父守丧的模样。
当然,他也确实虔诚。
正如他先前对江琬所说,对于永熙帝的死,他心中是有哀痛的。
人死如灯灭, 所有的恨不能说随着这份死亡就全部消失了,但在某些时刻, 这份恨其实又是沉淀了的。
不说其它,只说此刻, 在这故人的灵前,还是让他作为一个儿子, 纯粹地悲痛一番吧。
可惜, 人心就是复杂的,很多时候, 真不是说想纯粹就能纯粹得了。
长公主提出第二个问题的时候,秦夙的瞬间反应就是, 心下生出“果然”之感:哦,试探来了。
紧接着, 秦夙便又想到:长公主, 她应该知道他的身世。
原先,在国子监,长公主对此有过暗示。
他不应该忘了这一点。
所以,永熙帝虽已死亡,这世上其实也还是有另一个人也知道秦夙身世的。
但是,从长公主的角度来说,她应该不知道秦夙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个秘密才对。
好吧, 这个说法非常绕口。
总之就是, 你知道的我也知道,莪知道的你却不知道……
秦夙于是想:我该怎么回答?
最终, 秦夙选择了直言。
长公主试探他,他也试探长公主。
秦夙道:“我会。”
他会!
会向齐王追究永熙帝的死,也终有一日, 会为了登上那个位置,而前进一步。
面对拥有前朝血脉的他,长公主会怎么选择?
长公主先前看了秦夙好几眼,此刻听了秦夙肯定的回答,她却反倒不再看他了。
双方传音,仿佛是闲谈,实际上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他们却已是有来有往,恍如刀剑相接,交锋数回。
殿中其他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也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分毫端倪。
看似平静的蓬莱殿中,实则却是暗潮汹涌。
也不知过去多久,似乎是许久,又仿佛只有片刻, 沉默了一阵的长公主终于又开口了。
她道:“记住你的话,小九, 我等你为你父皇复仇。”
传音结束, 她终究不再多言,转身便径直离了蓬莱殿。
在这个过程中,她除了跟秦夙传音,对于怀王与韩王,她却并无言语。
至于其他人,长公主就更加不理会了。
她也可以不理会,反正她一向来是这样的,我行我素,谁也管不着她。
哪怕是齐王这位新帝,长公主固然做不到将齐王拉下马,可是齐王也同样很难对长公主怎么样。
出了蓬莱殿,长公主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火热的烈阳,心中却是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但她想,天下大旱,或许冥冥中真的是有一股天意,在向世人警示,这块天,该换一换了吧。
——裴玄啊裴玄,长公主心道:但愿你这一次的卜算,方向是对的。
甘泉殿中,齐王扶着密贵妃刚好回了她的寝殿。
其实密贵妃如今已称太后,是该搬到太后居住的寿春殿去的。但齐王尚未举办登基仪式,先帝也尚未下葬,所以密贵妃暂时也就还没有急着搬宫。
她不急着搬宫,却不等于她的生活没有改变。
就比如甘泉殿中,一应摆设早都换了一遍,明面上各个物件是变得素雅了。毕竟永熙帝还停着灵在蓬莱殿呢,天下皆缟素,作为他的后妃,密贵妃又岂能不做表示?
但实际上,表面颜色素雅的这些东西,在价值上却反而比从前更加珍贵了。
就比如说摆在她贵妃榻边的那个白玉香炉,这白玉香炉上雕刻着一幅松溪图,松树树梢边挂着一轮浅黄色明月。
这轮明月,却是由澄黄石镶嵌而成。
澄黄石,这可是五品元玉!
密贵妃竟拿它来镶嵌香炉,这等奢侈,试问天下又还有谁人能做到?
而此刻,进了寝殿,屏退了左右的密贵妃却忽地抱起这个珍贵的香炉,怒火冲天地就将它对着地上一摔。
砰!
羊脂白玉镶嵌澄黄石的香炉,就这样被她砰的一下摔碎了。
澄黄石磨成的圆月从碎裂的炉身上滚落下来,骨碌碌一通乱动,就滚到了寝殿的一边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