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太傅给他讲学时,他会见到朱墙上,一角琉璃瓦飞檐也遮不住的地方,澄净如练的天际,一群鹧鸪成群结队掠过。
他没见过什么姑娘。
暗不见天日的宫闱深处,这一团软玉温香跌进他的怀里。
她浑身滚烫,又或许是他太冷了,像冻僵到毫无知觉的濒死之人,在这只柴薪兴旺的小火炉身上渐渐复苏。
她说想做太子妃,他不是真正的太子。
他暂时不是,但他总有一日会是。
今夜,东宫烟花绽放,一派隆重呈祥。
陈敏终的眼眸一点点冷下来,他捏住了裴迎的下巴。
她姓裴,裴家没一个好人。
初见的动心不值一提,难怪她会冲自己笑,难怪昭王拼命将她送进东宫。
她的蓄意引诱,不过为了做牵制自己的一枚棋子,她背后站着吃人血肉的裴家和心机深沉的昭王。
裴迎一动不动,眼底的惶惑像将熄未熄的炉灰,只剩一点火星子。
“嬷嬷没教你的规矩,我教你。”他开口。
裴迎怔怔的,任由他用拇指摩挲自己的脸颊,将泪痕一点点擦干,动作细致。
他盯着自己,眼眸不带一点温度。
“裴氏,以后别碰我。”他说。
……
一夜灯火通明,裴迎趴伏在枕头上,眼眸半睁未睁,透过帷帐的一丝小缝,望见他坐在榻上看了一整夜的兵书。
她心中郁闷极了,想到接近他时,他攥得自己手腕生疼,满眼说不清的厌恶,把她吓到了。
“板个臭脸给谁看呢,我该你的呀!”
裴迎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心虚地抬头,生怕他听见。
后来她困意席卷,闭上眼沉沉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时分。
小婢女阿柿已忙开了,她是裴迎从府里带过来的,手脚麻利,为人爽快,心眼儿也活泛,她备好了水,过来伺候裴迎盥洗。
裴迎瞧见榻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大门半掩,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阿柿四处张望,眼见没人注意,悄悄对裴迎说:“娘娘,老爷交代的事您都办妥了吗?”
裴迎点点头,不管有没有圆房,她已将鸡心血溅落在白绢上,由东宫的嬷嬷带出去了。
她知道陈敏终不会揭穿她已非处子。
就像她不会揭穿他是个假太子一样。
铜镜前,阿柿用刨花油给裴迎篦头,手底握着一把乌发,像抓住了条大黑锦鱼,她的十指翩跹翻飞,灵活地挽好了新妇的高发髻。
“昨夜还好吗?”阿柿低头笑着跟她咬耳朵。
“男人就是男人,折腾得够呛。”裴迎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裴迎总不能说,殿下把她抛在一边儿看了一夜的兵书,他宁愿钻研枯燥无聊的阵型,也不肯搂着她睡觉。
“这是一会儿宫宴穿的衣裳,殿下专程吩咐的。”
阿柿捧来给她过目。
裴迎摸了一下衣裳,确实是少见的料子,司衣局的绣娘轮轴赶制,针脚细密繁复,样式却并不显山露水,皇家温润蕴藉的气度。
阿柿笑道:“殿下很关心娘娘。”
裴迎不以为意,他不过是为了全他自己的面子。
她从妆奁中,挑出了一对硕大的金累丝耳坠,满意地眯了眼。
裴迎就是喜欢沉甸甸的金子,跟爹爹一样。
没想到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头,铜镜中倒映出太子的面容,他的目光渐渐触及那一抹熠熠金光,微不可见地皱眉。
裴迎看出来殿下打心底厌恶自己。
在大骊,越有底蕴的人家,越崇尚内敛敦厚的家风,婢女们甚少穿张扬的新衣裳,从头到脚却打理得细致精心,一丝不苟。
一溜儿望过去不冒尖,从不见谁高调地扎眼,主子也是如此,修养得宠辱不惊,像天河底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美玉,从骨子里沁出温润。
陈敏终没说什么,径直打开另一方黑锁梨木小盒,取出一对耳坠。
小巧的玉兔捣药形状,镶嵌了两粒红宝石。他喜欢年轻的女子干干净净,就像初遇时她明明是诱人的,又懵懂不自知。
当时她站都站不住,手指微微颤抖,耳根子的红霞一路蔓延脸颊,不自觉地令人眉心一动。
微不可察的动心仅仅止步于此。
“殿下待我真好。”
裴迎轻声说,嘴角漾起笑意,手底恋恋不舍地放回了那枚金累丝大耳坠。
她知道该怎样糊弄男人,一丝笑脸足以哄得他们脸热。
“叫你别惹人笑话罢了。”陈敏终淡淡道。
阿柿刚想上前接过耳坠,替小姐戴上,却被他的一瞥惊得站在原地不动。
“嘶”裴迎疼得吸气,她顿时手足无措。
陈敏终握住了她的耳垂,另一只手拿起了玉兔捣药耳坠,往洞眼送去。
殿下真是不讲道理,他不准裴迎碰他,难道他自己便可以这样有意无意地碰一碰她吗?
裴迎微微挣脱开了。
“过来。”他简单地吐字。
她想了一想,还是凑过来,裴迎的耳垂圆润又厚,爹爹说她是个有福的小女子,他生平第一次给姑娘戴耳环,摩挲了许久也没有进去洞眼。
耳垂都要被他握热了,她却没有紧张,而是渐渐松弛下来,被春风裹挟着,握得酥酥软软。
裴迎耐心地别过头,又露出了那截玉白脖颈。
陈敏终低下眼帘,那日他买下这一对耳坠时,心中想的是她戴的一对小金灯笼。
小金灯笼晃动个不停,是两只小秋千,忽上忽下,打得人心神摇曳,她仰过头,闭上眼,汗水淋漓,青丝黏糊在脸侧。
最终,耳坠的金钩穿过了,一瞬间的通畅。
可他的手指迟迟未离开,裴迎不敢乱动,似乎小命都捏在了殿下的掌心。
裴迎倏然紧张起来。
殿下的手挪在她胸前,握住了衣襟上的盘扣,她呼吸一滞,这只手曾经整夜不离开,令人畏惧,沉稳有力,又携着攻击性侵略性。
殿下……是要解开这枚盘扣吗?可这是白日,而且一会儿还要赴宴。
裴迎停止了胡思乱想,当她一低头,发现盘扣规规整整。
原来,他只是替她戴好了耳坠,又整理衣襟。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照顾她。
“你多大来着。”陈敏终问。
“嗯?”少女一声娇懒的嗓音。
裴迎抬起头,正好与他视线交汇。
陈敏终一对凤眸光影浮掠,睫毛根根清晰,垂敛下来,大千变化。
星星点点的雪光,一抹春日里柳苞的鹅黄,艳丽无人出其右的芍药大红,在他眼眸间氤氲,洋洋溢溢,一点点飞出帏帐外。
裴迎出了神,想伸手碰一碰他的睫毛,可是知道他一定是不准的。
于是,裴迎翘起嘴角,干脆利落地回答。
“过了今年,我便十六了,爹爹说,男人都喜欢十六岁,年纪轻轻哪怕簪一根野草也俏丽。”
“你爹胡说八道。”陈敏终说。
裴迎笑出了声,随即她抿紧了嘴,薄薄的脸皮通红,眼底带着促狭,不知道要憋什么坏主意。
“对呀,男人喜欢的不是十六岁,而是我。”
她一面说,一面大胆地望着他的脸色,少女携着一股坦率,又天真又媚气。
她并不是个自谦的小姑娘,陈敏终故意绕开了她这句话。
“也就是说,你才及笄。”
“我一点儿都不小。”裴迎急急地辩解。
裴迎低头轻轻哼了一声,她摸着小耳坠,好奇地问道:“殿下是怎么想起给我买礼物的?”
陈敏终面无表情地说:“随手买的,原是想送给银灯楼的舞伎,送谁都是一样。”
他并不认识银灯楼的女人,之前因为公事出入风月场所时,陈敏终好似一尊冷面煞神,不苟言笑得让女人害怕。
裴迎一愣,顿时气急,想摘下耳坠又不敢,憋得满脸通红,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让人看了个够。
……
书房内,陈敏终坐在桌前临帖,前头站着一位年轻的京卫指挥使。
“听说皇兄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
陈敏终眼皮未抬一下。
他口中指的是曾经的大骊太子,被他顶了名字的双生哥哥。
指挥使收起下颌:“他不肯吃饭,医官被他咬得一胳膊血,一直嚷着杀了所有人。”
陈敏终的侧脸陷入光影的分界线,不辨情绪。
“那也得他那个疯子做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