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烈可谓是完美契合他理想的明君,然而没有人应该这样毫无生趣的活着,那不是正常状态,再深切的血仇,都不值得把人教成这样。
更何况,这种状态对人自身是有害的,积累的压抑总会有个爆发的时候,假如没有爆发,那就更惨,岂不是活活压抑到死。
史书记载中,顾烈明君一世,活到快八十岁,是为大楚累死的。
现在看来,顾烈不仅是累死的,还是心累死的,为大楚把整个人从身到心都熬干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狄其野自顾自研究着顾烈的心理问题,那边厢姜通悄悄打量将军,越看越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
不过是初冬天气,冷确实是冷,但他们将军已经披上了千金难买的白羔裘,马蹄袖的夹棉白袍上用银线纹着反季的春蕾栖蝶,天青色绣云纹腰带,脚上居然也是双白色羔皮靴,靴子皮面上烫有生动的层层火纹。
冬衣最讲究合身,将军这一身从上到下必然是宫中秋日就开始赶制的。按照将军的个性,不大可能自己想到要做衣服,必然是主公的安排。
主公要是有个儿子,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难怪堂哥姜扬在内的那几位主公心腹从来不搭理这些流言,他们日日进宫议事,毕竟不瞎。
姜通把心放回肚子里,告辞出宫。
*
转眼到了腊月,狄其野的禁足令即将期满,顾烈也不管他进议事厅。
都说六腊不兴兵,酷暑寒冬不利于作战,可风族陷在雍州雷州交界的战场,和北燕打成了拉锯战,抽身不得。
北燕一边和风族对战,一边被楚军攻打秦州,四大名阀还起了内乱。
先是谢家痛斥韦碧臣不早些派老将玄明抵御风族,心中有鬼;随后有严家参柳家与韦碧臣勾结卖燕,献柳氏女与中州顾联姻,还把宫内那位柳美人和杨平的丑事张扬得天下皆知;王家因为私兵被老将玄明强征,一肚子气,坐山观虎斗不说话。
如此境况下,韦碧臣还能寄信来痛骂顾烈,可谓执着。
但韦碧臣的骂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风族派了来使到荆州。
风族来使带来了他们首领的口信,说风族愿与大楚结为联盟,一同灭燕。
风族首领吾昆,诚邀楚王顾烈,于秦州鱼凉会盟。
等来使退出议事厅外,议事厅内立刻如溅了水的油锅一般热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蚕这个意象到此结束~
第31章 作别云梦
大多数将领都不赞同与风族会盟。
风族侵占西州, 现在还在打雍州, 虽说西州雍州都是燕朝领土, 可顾烈如今坐拥五州,日后必成天下之主,与南侵的风族会盟, 就算最后没谈成,也会给顾烈的名声留下不必要的争议。
尤其是打下青州中州后,楚军面对风族和北燕纸面看来是占尽上风, 粮饷充足, 兵强马壮,也没有和风族结盟的必要。
既没好名声, 又不是燃眉之急,还有什么可说的?谈什么谈, 打就是了。
除去不表态的,只有姜扬和祝北河明确表示可以先会盟看看, 谈不拢再打。
姜扬掌握楚军密探,风族首领吾昆在战场上凶蛮狠绝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姜扬觉得,不如到鱼凉看看, 看看这个吾昆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北燕四大名阀正在内乱,其中也少不了楚军密探的搅合,姜扬也觉得此时答应会盟,将风声放出去, 很可能收获意外之喜,一箭双雕。
至于会盟,谈谈而已,成或不成都无所谓。
祝北河的意思很简单,他从本职出发,认为在座的各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假如会盟结果对楚军有利,那能不打就不打,省钱也省事。就算是拖过冬日再打,都能省下不少御寒装备。
姜扬能说会道,祝北河言简意赅,他们两个都是思路明确的精细人物,其他将领硬是说不过他们,把议事厅吵得跟油锅也似。
顾烈干脆让他们回去再想想,明日再议。
狄其野一直没说话,等人都走光了,才试探着问:主公偏向与风族结盟?
近来狄其野在外礼仪有所进步,一口一个主公喊得朗朗上口,姜扬为此还挺感动,以为狄小哥懂事了。
对姜扬的夸奖,狄其野坦然接受,顾烈每天在寝殿被狄其野你来我去,对狄其野这种厚脸皮行为颇感一言难尽。
狄其野自身也偏向先谈一谈,倒不是狄其野不想打仗,而是战术拖延的考虑,还有就是当年顾麟笙与风族的仇怨,易地而处,他会给风族一个和谈的机会。
尽管他内心并不看好会盟的结果。
因为最根本的是,楚军纸面上是天下最强势力,可战场上风云诡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说看上去最强的一定会笑到最后。何时该大步前进,何时该缓步慢行,这就是战机所在,优秀将领能把握战机,普通将领被战机把握。
风族作风凶狠的复仇之师,常言道哀兵必胜,楚军对上风族,就算打得赢也会被撕掉块肉。
北燕忙于内斗,眼看着摇摇欲坠,但它毕竟是盘根错节的王朝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也说不好四大名阀会不会临死醒悟,合作对外。
狄其野从不盲目乐观,所以更赞同姜扬和祝北河的意见。
顾烈微微摇头:风族必然不是真心结盟。只是与北燕僵持不下,避免双边作战的计策。就算一时谈成,日后也会撕破脸。拖字诀罢了。
听出他们看法一致,狄其野放下心来,开始日常求解禁足令。
既然如此,主公何不趁此时机加速攻秦?末将愿效犬马之劳。狄其野眉毛一挑,半真半假地怂恿道。
所谓不盲目乐观,那是对别人,对自己,狄其野向来很有信心,有他在,就算现在顾烈想起兵伐风,也不在话下。
此时派狄其野去攻秦,敖戈和陆翼非得炸了不可,顾烈就不信狄其野想不到,因此根本都不搭这茬。
对于风族,顾烈的顾虑比狄其野更多。
前世,顾烈对风族与祖父顾麟笙的恩怨一无所知。事实上楚顾家臣中的年轻一辈,也就是如今的楚军主力,几乎都不知晓此事,而老一辈对此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直到顾烈立楚登基,重修顾麟笙的传记,这才把驱逐风族的过往挖出来,那时风族早已经被灭得七七八八了。
风族有问鼎中原之心,顾烈想要亡燕复楚,就必须打败这个对手。
打败,而不是消灭,消灭风族并不是顾烈的原计划。
前世楚军王师回荆,留守蜀州的敖戈对留守职责十分不满,执行下去就粗心大意,曾被风族骑兵成功撕裂防守,不仅一度占领西蜀边境三城,还将那三城屠了个干净。
顾烈虽未亲眼目睹惨景,但通过姜扬痛心疾首的记述,也可窥得一二。重生后顾烈再三警示敖戈,就是为此。
前世消灭风族,即使在知晓风族祖父恩怨后,顾烈虽责备自己失察,却并不后悔。
所以,鱼凉会盟的邀请,前世风族也曾发出,但在屠尽西蜀三城的前提下,这邀请更像是一种挑衅,楚顾根本不会考虑。
然而今生与前世不同。
重生后顾烈再三警示敖戈避免了屠_城惨剧,对祖父顾麟笙和风族的恩怨也已经知情。
最重要的是,他毕竟无法完全抹消治理天下五十年留下的处事态度。
作为楚军主公,只需计较当前争霸利弊;作为大楚帝王,却是天下君父,十州皆王土,万民皆王臣。
经历过燕朝末期暴_政,经历过五年多的群雄争霸,这天下已是千疮百孔,尤其是楚军占地之外的州土,民为战苦,连年征战最是损耗生机气数。
前世顾烈费尽心思还利于民、奖励耕织,历经波折,耗费十来年才使得天下重焕生机,欣欣向荣。
如今,有一个会盟和谈、减少战争的机会放在他面前,尽管机会渺茫,他并不想断然放弃。
若和谈不成,他也能从中谋取计策,加速夺取天下,这是顾烈的自信。
至于虚名,顾烈早就没那么在意了。
顾烈不搭理自己,狄其野又揶揄道:主公应邀,或许要背上一个私通外敌的名声。
顾烈看向狄其野,前世真正有私_通外敌名声的可不是他,是眼前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而且还恰恰就是和风族首领私会。这人自己做事之前怎么就不多想想会不会背上坏名声?
话又说回来,狄其野孑然一身,前世听说风族屠_城,就数他最为愤慨,怎么会在天下已定后,跑去和风族首领私会?
临走军规还抄不完,就让你留守荆楚。
狄其野愤愤不平地跑了。
次日再议,最终议定,半月后启程,前往鱼凉会盟。
*
等到姜扬大张旗鼓地准备开来,众将领才惊觉,主公这动静不像是要前去会盟,而是要去打大决战。
哪有参加和谈会盟,把全副身家都带上的?
于是所有人都隐约意识到,是时候了。
决定争霸最终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
顾烈亲自与姜扬去查看给士卒预备的棉衣,祝北河办事无可挑剔。回来路上经过城楼,一时兴起,与姜扬拾阶而上,登临城楼,东眺云梦泽。
纪南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楼掠光浮金,城内阔台高阁,轩亭参差,不似凡间城池,宛若星宫。绕城的枝江汇入波涛平缓的云梦泽,云梦泽,楚人魂牵梦绕之地。
楚王先祖战国时曾在此巡猎,祖父顾麟笙在此受封一字并肩王。
他顾烈,在灭族之祸后,带领楚人打回纪南城,在此一手打造出了无敌水师。
寒风猎猎,云梦泽水面辽阔,百舸相连,巨船往来,水军大营正在操练,这支水师曾完成重回荆楚的梦想,曾攻克水匪割据的信州,如今,仍是守卫海境不可或缺的战力,让海寇闻风丧胆,见旗而逃。
然而,这支无敌水师最最荣光的时刻,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这支楚军,也早已经不是需要顾烈身先士卒、带伤杀出火凤杀神凶名的楚军。
楚顾版图不断北扩,楚军不断壮大。
顾烈心知肚明,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日子,不再属于他。
诚然,他还会有上场打仗的机会,但那不能算是打仗,只是在重重保卫下临场督战罢了。
他并不热爱征战,但并肩拼命的热血豪情,毕竟难忘。尤其是对于他这种生不出太多喜怒的人。
优秀将领层出不穷,还有狄其野这样的天才人物,眼下已经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顾烈明白自己的职责。
他凝望着一手打造的水师,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眼神专注地像是在诀别。
再见面,大约就是明年翼州决战,到那时,天下谁主,胜负将分。
是时候了。
这一去,蓬山路远,帝王座高。
主公,姜扬似有感应,忽然唤道。
顾烈低头笑笑,终于松了口:就换那套皮甲吧,反正我如今穿着铠甲,也只是个样子货,不如轻松一点。
姜扬是跟随顾烈一路打天下的人,自然知晓顾烈是舍不得远离战场,一时心软道:其实也不必着急
不,反而是顾烈坚持,是时候了,我不适合再领兵,也不应该再领兵了。非穿着铠甲,倒矫情。
主公如此明察自省,姜扬一声叹息。
*
回到寝殿时,狄其野正在抄军规,他笔走游龙,抄完一张扔一张,满地都是纸。
狄其野怕冷,寝殿里专门给他生了竹炭暖火,就这样他还把顾烈给他备下的手套戴着,也不知这人冬天怎么打出的胜仗。
活动起来就不冷,被关在屋子里当然冷,顾烈没发觉自己问了出声,狄其野理直气壮地答。
可拉倒吧,前世顶着敌我双方将领嘲笑,坦然自若地把皮手套一直戴到三月份的也不知道是谁。
那副皮手套还是狄其野找裁缝专门做的,用最软的羊羔皮,内面细细缝了一层薄羔毛,外面打着粗糙斜纹,虽不好看,但既贴手又不会手滑。其实不少将领私下找人学着做了,训练时用,不好意思在战场上戴出来。
现在狄其野手上这双,是很多年后武库出的改良款。
狄其野抄着抄着,啧一声,把一张纸揉成团丢出去,滚到顾烈脚边,顾烈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韦碧臣那些骂信中的一封,想来是狄其野存心不想好好抄,满案都是乱七八糟的纸,拿错了。
这韦碧臣
顾烈将纸团扔回案上,问不满抬头的狄其野:你觉不觉得韦碧臣的话熟悉?
你是说那老贼?狄其野一点就通,这无从考证。如果韦碧臣也是他的徒弟,见过韦碧臣的最多也只有三个,一是把他掳进山谷的人、一是他出师时掳进山谷代替他的小孩、一个是老贼。去哪儿问?
顾烈回想狄其野曾说过的话,联系前世狄其野蹊跷的与风族首领私会,顺着寻找线索:你说过,掳你进谷的是一个怪人?这怪人,何解?
既然主公问话,狄其野堂而皇之停了笔,把笔丢进陶山笔洗里,他眼神往顾烈脸上一转,不怀好意道:先说好,事实如此,末将可不是故意影射主公。
想使坏就客气起来了,顾烈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学他挑了挑眉。
狄其野轻咳一声,正经道:那人大约十八_九岁,穿着颇为讲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但他的脸是坏的。
顾烈疑惑:脸是坏的?
他的脸是僵的,很难做出表情,可说话语气声调是正常的,而且情绪还颇为丰富,所以他一开口,就反常得可怕。
我曾见他用长银针戳_刺脸上的穴位,那时他的脸突然失控,整一个耷拉着,嘴角流涎,他说是忘记吃药了。
他想说服我拜师,一直说他师父是个好人,他生病也没有扔了他,还帮他研究针灸和药丸。可你听,这话根本就不正常。
但我觉得这人并不算坏心,只是被教坏了,当然,我可不想再见他。
顾烈听来,这事确实是和韦碧臣的心思一样扭曲弯绕,可问题不在这里:所以,你意思是,我的脸也是坏的?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狄其野直视着顾烈的双眼,主公恰恰相反。他是动不了脸,主公是动不了心。
顾烈都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生气,他早知狄其野看穿了他过分冷清,但他没想到狄其野还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