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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雷鸣贯耳,黑色的天穹犹如坍塌下来的混沌,陷进深不可测的嵌缝。
偌大的港口在遭受火灾后,人群已被驱散,尸体也被附近医院收走,零星的船只残骸漂浮在水面,周围燃烧过的木料与钢材,面目全非地垂在半空、瘫在地上;雨水浇淋,相较于白日的火焰,此时的暴风雷雨反倒像是一场平息,冲刷这一片近乎为废墟的港口。连同污渍被疾雨冲走的,还有淌不尽的血。
“挺住。”
“能够听到我吗?维持意识。”女人急切的话语也被雷雨冲散,一个腹部大面积被切开正不断往外流血的男人正在她的手心里逐渐失去意识。她频繁伸手去试探他的呼吸,另一只手维持用外套摁在他涌血的伤口上,声音已变调,传进他耳中的话音也是寥寥。
她知道必须马上做些什么,否则他即将死于失血过多。
这个时候的港口还有巡查的水警和海事,她没有把握带着这幅样子的他现身后轻松离开;但,或许他可以立马得到救助。
“再等等,等等。”她重复着,也在犹豫。在周围光束再减少些的时候离开是最妥当的。
眼下她得确保这个人能活到那时候。
她换双手捧住他的脸,动作轻柔,将他的脸紧贴自己的胸口,温度隔着湿透的衣料转移,她极富温柔与耐心地垂在他的耳边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次和父亲出门打球,那天天气很好,你玩得很尽兴,额头都是汗,却笑得很开心。”
“虽然并不时常见面,以至于一点点温存的时刻都变得弥足珍贵;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你是唯一的,我的最爱。”
“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放弃,活下去。”
“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还没看过你最闪光夺目的时刻,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邬慈,你要活着。会活着。对吗?”
男人的头在她的怀里动了动,从嘴里发出混乱的支吾声。
这是他的回应。
她又探了探他微弱的呼吸,说了句很好,撑住。然后将外套缠绑住他的腹部,扶着他起身,一手撑在侧面船体上,一手将他放在自己的肩膀,卯足全身的力气将男人大部分的身体重量放在自己身上。
脚步沉重地踏进水洼里,她背着他一步一步朝外走,目光不住地朝四周查看,还好是夜晚,也因为火灾的烧损,在码头上要想清晰地辨出人影就要通过手电的照射。她能够凭借光柱就可以躲开警察。在此之前对方也察觉不出黑暗中如鬼魅的人影。
她绕了几次才离开码头中心,过量的身体消耗让她的胸口重重起伏,口干舌燥;夜里的雨水也充满了咸腥味,比血还难以吞咽。
港口的平面图深深地刻在她脑子里,在没有阻拦的情况下,很快走出。只是因为身体的重量比正常花费多几倍的时间。
迅速拦车,去了就近的医院。
她又触了触他的鼻息,还在。
到达医院,因为身无分文且时间紧迫,她不得不动用武力快速将司机打晕。将他驼进医院。
医生立即将他送进了急诊室,失血过多需紧急开始手术,同时也需要准备大量的血浆,医生问了她病人的血型,她不知道。医生便不再问着手去测验。
“不过,血不够可以抽我的。”她想起来自己是AB血腥,伸出手臂:“我是AB型。”
医生微微蹙眉,按照严谨的医学态度,他拒绝:“也得知道病人能不能受用才可以。”说完就走了。
她站在白炽灯下,浑身沾满了血和泥,落魄又脏湿,显得与周遭洁白无尘的环境格格不入。
很快有护士过来让她去登记。
因为证件和资金的问题,登记的过程并不顺畅。这个时候血型检测结果出来了,是AB型。她立即站起身,“抽我的。”
似乎是怀疑她的身体素质,“你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
她这幅状态,医生的质疑显然合理。
但她此时并没什么耐心了,分秒都关乎里面躺着人的生死。
态度决然:“死不了。”
她去了抽血室后,护士才奇怪的跟同事说道:“不会是今天港口大火没被救到的人吧?”
“有可能。”
“真是奇怪,这么着急献血,登记时一个字都没写。”
“可能是着急吧。”
短暂的沉默,并没有接话。
而后,仍觉得哪里怪:“不过,那个男人的腹部像被人生剖了一样,烧伤却没怎么见。”
*
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磨砂纸遮盖住的质感。周围是寡淡的白色装潢,随即扑鼻而来的药水味,他抬起手臂,视线尚不能完全聚焦,他用另一只手去得出触感,确定他现在所在地方是医院。
没过多久便有了医生和护士进来,看到他终于清醒,都不免暗自舒了一口气。
“你终于醒了。”护士率先一步上前检查他药瓶里的余量,见即将空瓶就摘了下来,“你再不醒过来医院就要报警了。”一边收线,护士一边吐露道。
医生快速检查了一下他的状态,没什么生命危险了。
“意识恢复过来了吗?”医生在记事簿上快速记载下情况,眉眼清淡地问他,只有例行公事的态度:“姓名、住址、家人,这些信息你得告知医院,目前生命已脱离危急状态,但是得,”继续维持治疗和观察的后半句没说完,改成了:“可以联系家人来接你了。”
护士瞅了眼医生冰冷的态度,后者将笔和本子递给她,她适时接过,知道这个任务就是交给她来完成,医生随后就出了病房。
“也不能怪我们李医生无情,你有没有看到他额头上的伤,是被送你来的人打的。”
“说来也奇怪,她把你送来,什么信息也没留就销声匿迹了,还打伤刚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主治医生。”
说着,护士搬过凳子在床边坐下,拿着笔和本子,“好了,如果你可以开口的话,现在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谁送我来的?”在护士开口前,男人用沙哑如破铜般的嗓音先开口问。
护士微撇嘴,是不满。
男人的视线恢复清明,看到了,遂换了主话权:“你先问。”
护士嘴角左扬,努嘴,这还差不多。
“你叫什么?”
他没立刻答。
而是盯着护士看,她手中笔记本上的Logo是圣保禄医院,离港口最近的一家医院,在香港耳熟能详,据刚才护士口里描述的情况,他是被人送来的,那人已离开;就是说有人救了他,也意味他现在暂时算是安全。
护士用笔尖抵在纸面上随时做好动笔的动作持续数秒,正要抬眸催促。
他回答了,说:“邬慈。”
介于前晚他离奇的到来,和这不寻常的伤,还有逃走的女人,护士不得不谨慎又问了句:“真名?”
“真名。”
“我是否可以借用一下手机联系家人?”邬慈知道这个地方不能久留。
听到他主动这么说,护士非常乐意,啪的一声阖上本子也不再问什么,“再好不过了。”说完便从护士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邬慈接过,道了声谢。
很快,电话拨出后就有人火急赶来,男子推门而入,看到邬慈时又是松口气又是拧眉心,“怎么失联了?发生什么了?”
邬慈伸手去拿让男人带来的衣服,没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他也注意到护士的存在,也便先不问,扶着邬慈下床送进洗手间换衣服。这一切护士都看着,她有这么义务和责任对这个临时收治的病人进行看管。
来的男人伸手向护士做了自我介绍和表达了深厚的感激:“你好,护士小姐,我叫谢尧,是病人最好的朋友,感谢贵院的救治,十分感谢。也麻烦大家了,稍后我会带他出院,麻烦带我去补齐一下相关手续和费用。”
谢尧熟知医院的流程和规章,按照一贯的办事效率,不出十分钟他便结束了。他再次向医院道谢。
护士手上拿着谢尧看过一遍就还给她的病历,便问他对病人的病情还有没有需要过问的地方。
谢尧答:“不用了。十分谢谢。”回去之后他会再将邬慈安排进最好的医院,至于病历上的情况他刚才已经全部记下。
护士还是对这个病人有点莫名的奇怪,但也只是觉得,不干涉。顺嘴才提起:“救人是医院的职责所在,前晚送病人来医院的那位女士才是最应该谢的,而且还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抽了400CC的血给他。”
谢尧微微一顿。
只又听护士说,“不过她打伤了我们的医生后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朋友。”
“……”谢尧礼节性的扬唇,迅速结束对话:“了解了,谢谢你。等邬慈情况好些后,我们会带上那位朋友来医院郑重道谢也道歉。”
只不过,谢尧很清楚,他们身边并不存在这么一位朋友。
*
后来邬慈在谢尧的安排下去美国治疗,计划时间为十个月,还算快的。但邬慈在第七个月的时候就说要回来了。
这件事儿在邬慈家人那边自然是瞒死了,他这边没可能说错话,问邬慈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漏出了破绽。
邬慈说没有。
这就没多大道理了。
说来邬家在医学界的关系是无人能及的,邬慈受伤这事交给家里来办最便捷,可是一交代邬慈怎么受的伤,在做什么等等都掀翻了,邬家必定乱天。
邬慈回答谢尧说在外待久了,浪费时间。
谢尧很有必要提醒他:“你被人开膛剖腹,差点命都没了,整整缝了39针,你是嫌命太长?”
邬慈这边已经下飞机了,招了辆的士,开门上车的动作被谢尧那边听清。
“你已经回来了?”
“嗯。”
“你…”谢尧那口气卡在喉管里,“按照计划,你现在回来肚子上那疤不去了?回来不怕被发现?”
连最好的激光手术医生他都联系好了,邬慈说放鸽子就放了。
“我说你急这么一时半会儿吗?”谢尧还是怒不可遏的语调,突然脑子中闪过一灵光,想起他去圣保禄医院捡回邬慈的时候,护士提到有一个女人。
“我说,你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邬慈摇下车窗,看了看外面景色,回国的心情陡然变好,确切地来说,是捡回一条命的感觉不错。
他也想起自己着急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几乎是跟谢尧同一时间开口:“有件事儿。”
谢尧:“女人?”
邬慈不太喜欢谢尧提起的口吻,蹙了蹙眉心,“她有名字。”
谢尧的头已经两个大了:“我当然知道她有名字,叫什么?”
邬慈想起,那场腥风血雨里,是她在紧要关头提出:把钻石塞进他的胃里。
人体运输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这个人既然要死就该死得有些价值。她说。
然后就有人将钻石从他的嘴里塞进去,一边击打他的腹部强行令他吞咽,血不知道是嘴里的还是喉咙里的,那种血和石头一起吞的滋味不比直接死好受。
她冷静的像个刽子手,一颗颗数清楚了一共五十颗,说取的时候别少了。
后来他被当做货物的承载器交给对手,被剖腹取钻,他明切记得,刀子剜开皮肉,在腹部挑找钻石,每一动,死亡就近一分。
那个时候,他想,不如死了。可也不甘心。
他红着眼盯向那张冷面如霜的脸,她宛若置身事外这场血腥,眼神甚至不曾往他身上落过一下。
好似有所感应这般浓烈的怒视,她终于抬眸,对上他虚弱却坚定的眼神,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邬慈再有意识的时候,恍惚间听到耳边一直有人在试图抓住他那微薄的意志,是道女声,断断续续地伴随着雷雨,她的触感很柔和,却很有力量。
他无法听集中自己的意识,嗓子太痛,扯着划破的喉咙又涌起一口血进到嘴里,引发两声咳嗽,发不出一个字。
只感觉到温热的胸口离开了他的面颊,随之又听到头顶上方的她换回冷静、沉着的嗓音将自己从关于他的意识里离开,纠正自己:“现在是六月十二日凌晨两点叁十一分,地点在香港维多利亚港口,我叫迦南。”
圣经中,有一个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
后来。
他活下来。
他告诉谢尧:“她叫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