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转送到驻地医院后,在临时搭建的救治帐篷里面,这一呆就是三天。陈功想走,但护士说什么也不让。
10号清晨,在床上醒来的陈功觉得胳膊发酸,心里空落落的,武汉冬天的雨冰凉刺骨,从帐篷外渗进来,漫在脚底下。时不时能够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
“快救水!一定要保住住院部。”
“不惜一切代价!”
陈功睡不清醒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他撩开帐篷帘幕,见到湍急水势涌来。临时驻扎的医院帐篷在一处凹地,地势低洼,连夜的急雨给医护人员来了个措手不及。
陈功看了看自己待的帐篷,手边有一个绣红的金属脸盆。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裤管,抄起这脸盆就来到帐篷外,见到小土坡上影影绰绰的身影,急匆匆就跟了上去。
于是只是顺着小坡冲下来的水流聚集到帐篷外,难免对驻扎的病人产生影响。而这里面大多数都是奋战一线过劳休养的医护人员,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得已才聚集在这样的临时驻外帐篷里。如今要是聚水成沼,这些休养的医护人员可就没地方去了。
眼见到阴雨刷刷地涨落,没有雨伞,没有凉棚,一道道身影矮着没进水洼里。陈功一脚踩上坡去,连着白嫩的脚脖子都陷进泥地,一身革履西装裹了泥,眼镜也沾上土黄色的污渍。硬扛着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但陈功一声不响,一盆一盆,把污水清出。
“架高!”有人喊。
陈功擦擦眼镜,滂沱大雨里,见到赤着膀子的几条硬汉,他们从远处迈着沉甸甸的步子,一脚一个深坑,耗着水近来,嘴上罩着厚实的防护用具和口罩,肩上扛着泥沙。
接着听到几句汉骂,他们卸下肩上的重担,在驻地医院旁架起高高的防水线。
这时,远处传来机动车的轰鸣声。陈功看过去,那是一辆三米来高的推土机,雨中,金属车皮洗刷得锃亮。有人连忙摇手呐喊,说这雨大,要司机帮衬一手。
车头耸了耸,却没有停留,扭头便走了。
有人骂起来,这司机心肠太硬。
“别这么说。”有人看到推土车消失的方向,说:“这是往雷神山去的方向,听说那医院起成了,那也是大事。”
这话一出,众人陷入沉默。
陈功抹了抹头上的液体,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吆喝起来:“咱们也别输给他们!”
他舞起胳膊,雨水冰冷,有几人实在遭不住,尤其是医院边几个女同志,身子骨本就不强,这几天连轴转,身体负担太大,这会儿功夫缩在角落里直哆嗦。
陈功也没有多想,他眯着眼看到一个罩着深色兜帽的小护士,身形瘦弱,呼吸困难,想也没想,把身上的大厚棉袄扯下来,罩在护士身上。
这小护士抬起脸,眼光透过罩帽,灵巧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低声呢喃:“谢谢你……”
陈功也不吱声,扭脸继续“抗洪”。
万幸的是,还不到中午,雨就停了。武汉冬天的雨大多绵长,但这样的急雨少见,情况也算控制下来。
等到本地人都散去,三三两两说去“过早”,陈功才发现,不知不觉,抗洪队伍里居然多了不少当地群众。
陈功这才想起前几天手机上的新闻。
武汉当地志愿者越发多了,尽管媒体呼吁大伙儿没事别出来乱跑,但是见到这一幕,陈功鼻子有点儿酸。
他拍拍手,见到连绵成片的泥沙土堆,一时觉得壮观,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杨明的短信就来了。
嗡一声,陈功划开手机眯起眼: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蒋主任那边的“捷报”,拿陈功在北京的餐饮服务作为备案的底子,这个食品生产许可总算是办齐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个“多谢”,又是嗡一声,震得他差点手机脱手:另一条消息是个坏消息,做好心理准备。
杨明说:
根据政府号召,各区指定发热门诊医院推广医护人员的便利政策,统一由政府督导安排,不仅开通了接送线路,还特意把周边的酒店跟民宿征调起来,甚至临时破土兴修一些隔离宿舍,专门给医务人员休息用。这里面包括的就是陈功这样的后勤人员,现在他们由政府管控,绝大多数厨师要分到各区医院后勤,给医护服务了。
这么一来,原本陈功自己组办的班子,除了老叶阿永这几个老牌员工,其他的走的走散的散,就得四散下去。
陈功把一串消息看完,愣了一秒,立刻笑开了。
“这算什么坏消息?”他一拍大腿。政府雷厉风行,利落果决,一举拿下他心头三座疑难:医护后勤有了着落,接送上班有了依靠,就连夜晚留宿都得到改善。他陈功高兴还来不及。
他立马给杨明回信,只一行字:众志成城!
就这时候,临时驻扎医院的护士长铁着脸,笔直冲陈功来了。见她来者不善,陈功自当是以为自己擅做主张,护士长要大发雷霆,不禁咽了咽口水。
谁知道这护士长非但不怒,还有些哭笑不得。她来到陈功面前,表情十分复杂地摇摇头,又是惋惜又是敬服,好似一张脸摆不下她的情绪,忸怩了许久,最后才说:“不晓得怎么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给家里人交代?”
陈功无地自容,他这几天老在床上想这事。
“行了,你去看看小魏。”护士长搀起陈功,扶着他往另一个陌生帐篷去。
“小魏?”陈功皱着眉,疑惑地问。
护士长咧嘴一笑,没吱声,把他一个劲推进帐篷里。陈功莫名其妙,一伸脖子,钻进白色帐篷里面,才发现这是临时驻地医院的办公室,整个棚子里都是酒精味儿,十分呛鼻。里面蜷着几个摆不直身子的小护士,缩着脑袋,顶着昏黄的白炽灯,在底下写写画画。
陈功一咳嗽,有一个戴着兜帽的小护士抬起头,展颜一笑,白皙的脸颊微微颤动:
“你来了,喏。”
她伸出手,陈功见她手肘上搭着一件厚重的大衣,一看就眼熟,果不其然,真是自己的。他接过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脏兮兮的泥垢被冲刷一番,仍有痕迹。
护士看了他一眼,说:“情况艰苦,你讲究讲究。刚才谢谢你了。”
这么郑重其事,陈功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他寒暄几句要走,帐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传讯的护工。
他在帐篷外拍拍手,算作是敲门,接着便拉开帐篷,气也没喘匀,直说:“临时征调,昨天雷神山起成,大量重症患者转入,现在医院人手不够……”
他话没说完,几名护士刷地解开身上的厚大衣,从身旁的衣帽架上取下厚重的防护用具,熟练地罩在脸上,当头的护士长脸色最冷,像是习惯了如此征调,问道:“现在能出发么?”
护工有些急:“手续还在办,昨晚大雨,咱们车队陷在泥地里暂时用不了,现在我去临时征用,你们先等等。”
护士长脾气最烈,来了句:“信了你的邪,这还等什么。”二话不说,抄着手臂就带领一帮护士出去,她说这医院里贵人多,总有办法。
小魏也想走,被她拦下:“总要有人值班。”
尽管不服气,小魏也无话可说。
但陈功开了眼界,见到小魏眉清目秀,就是脑袋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干干净净。
小魏顾不得那么多,戴护具就非得卸下兜帽。但这会儿,意识到陈功的目光,毕竟是个女孩子,脸色刷地红了。
陈功虽然是个大老爷们儿,但也明白头发对于花季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
见陈功吞吞吐吐,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小魏已经扭过脸把话说出口了。
“疫情当前,国家号召我们来,我们就响应。命都豁出去了,还要这头发做什么?”
说完,护士小魏笑了笑,陈功不晓得这样的笑容里是执拗还是坚决,但他觉得心头一热,心里说不出的感受。
“看到你们,我才真正确信,咱们肯定能赢。”陈功说:“车我来解决。”
小魏眼睛瞪得滚圆,陈功已经想到了办法。
“李建,你在武汉的兄弟有没有……”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扰朋友不是他性格,但大敌当前,荣辱与共。
陈功就是这么一个脾气。
李建更是爽快。不到一刻钟功夫,他调来了一辆五菱宏光,虽然破了点,但是够用。
“愣着干嘛?”陈功拍拍小魏的肩膀:“还不把你们护士长叫来,咱们赶紧走。”
小魏这才反应过来,疑神疑鬼地瞧了瞧来的车子跟陈功,急急忙忙找到了护士长。
后来陈功了解到,小魏所在的护士点是最早一批从邻市支援过来的医务人员,在武汉驻留了半个月,他们不是什么大医院,更不是国家征调的军医,但是就好像一根螺丝钉,哪里有缺哪里要补,他们就去哪里。
哪里有缺哪里要补。听到这番说辞,陈功心里也感触良多,把护士们送到雷神山后,他急忙回到金银潭医院,路上,他又接到一个电话。
老同学张合。一瞧见这名字,陈功心里一热。现如今医护人员的防疫物资缺省得厉害,这老同学要是能施展神通弄来海外物资,那就能解燃眉之急。
他赶紧接通电话,忙音过后,听到张合的嗓子谈吐嘶哑,陈功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头凉了半截:“老陈,实在不好意思,美联航刚发布的消息,全面禁止中国方面通航,我给你找的资源全囤港上,飞不过去,我也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