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哽咽说道:“乖,妈妈打怪兽呢!乖宝,等打败了病毒妈妈就回家!”
两人隔空拥抱,小女孩的身体摇摇晃晃甚至还站不稳,穿着厚厚的栗色棉袄,脸颊红扑扑的,甚至能透过口罩看见小脸蛋上的红印。
此时此刻从眼眶里挤出的泪水滚滚落下,不多时,医院的几名工作人员把小女孩儿带了下去,留下孤身一人的母亲蹲坐在方舱前的阶梯楼层上,埋着脸。
陈功走到她跟前,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女人就抬起脸,从眼窝里滴落下来的泪珠还在滴,她却扭出笑脸来。
这张笑脸有些扭曲,但陈功从里面见到了一股热情。
他回过头,见到方舱医院楼门前的大屏幕——原本用作体育转播的大荧幕上显出一条新闻来。
新闻通报了中央对疫情的重视,以及近期可能出现的拐点。陈功见到年迈沧桑的钟南山上了荧屏,他皱巴巴的脸上显露出疲惫的神色。
一旁的女人抹干净眼泪,站直了身体,蹭了蹭裙边,强忍着抽搐的嗓音说:“钟院士辗转北京武汉广州三地,整日几乎没有连续休息。”
陈功不知道她对谁说这话,但是心里也不禁感慨。他在武汉这么多天,整个城市从上到下,不仅仅是中央对此的重视,任何一个基层的医护人员,志愿者,都是连轴转,一人扛起整个战线,没有人真正能够置之度外。
而后的新闻引起了陈功的重视。
根据前天的播报转播过来,也就是24号的新闻,中央对疫情期间4500家哄抬防疫物资产品的企业和商家进行查办处理,一连串的传告从屏幕上滚下。
陈功赫然见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他依稀记得,早在来汉之初,高价卡着自己好几批货,望风涨价的这几家“老油条”,竟然一个也逃不脱。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陈功眼睛里不禁闪烁着激动和兴奋,没想到查处力度居然如此神速。
而就在新闻播报不过两分钟,陈功的手里收到了条古怪的短信。
他看了看手机,竟然是一条转账信息。转账的账头很奇怪,是公家的行内转账,数额大的令陈功瞠目,这足以解决如今的燃眉之急,甚至绰绰有余。
一开始陈功以为只是放款,先前卡住的银行放贷总算放下来了——但是当丁磊火急火燎联系到自己的时候,陈功意识到问题没那么简单。
丁磊的电话姗姗来迟:
“陈总!”陈功有时候分不清丁磊的话里到底是兴奋还是声嘶力竭。
“大好消息!”他说:“刚才咱们厂前接到法院和公安的几道消息,我刚跟着同志上车,他们给我交了个底。”
听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气喘不匀,陈功不紧不慢,幽幽说道:“你是想告诉我,违法抬价的场上被强制清算破产,先前的赃款赃物被发放了?”
丁磊那头愣了好几秒种,忽然惊雷一般炸开了锅:“陈总!您可真是料事如神!怎么我一句话没说,您就说中了?!”
陈功不搭理丁磊的恭维,直说:“早就上了新闻,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丁磊苦哈哈地惨笑一声,又说:“那您肯定想不到还有一件事。”
“快讲。”陈功说。
“公安那边说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联系各地警方,联合追捕到了从武汉逃出的一名女性,直奔北京,这个报警电话十分及时,这女人已经让人控制住,初步诊断是超级病毒携带者,据说这举报人是匿名的——”丁磊卖起关子来,故意拖起了长音。
陈功有些疑惑:“你跟我炫耀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是我?”
丁磊那头似乎也愣了,问:“难道不是您?”
陈功摇着头说:“并不是。”
丁磊急了:“我那几个民警同志说的,他们调取了当时在西城口的监控录像,追踪这个女人的出行路线,很快就发现了举报源头,车牌号都给照出来了,不会错,就是您的,京xxx”
陈功彻底懵了。
丁磊说的倒是半点不错,这车牌号自己都不怎么记得,还是李建调来的五菱宏光,他们怎么就知道了?
但是自己的确没有报过警,更没有匿名举报。
“不是咱的功,绝不冒领。”陈功做了最后通牒。
丁磊有些不甘愿,偷偷摸摸小声问:“那您说,该不会是您自己忘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陈功挂了电话,随即把账头上能够流动的款项,二话不说做好了分配处理。
优先补货,再加上小商品的流通,陈功把账头上的款合理分成了两部分,最后决定要扩建方舱。
这个念头就没有在他的脑海里消散。这次疫情,让他见识到太多的生离死别,又见到太多的家国情怀。
陈功挂了电话,来到方舱医院外,忽然见到几辆熟悉的出租车停到门前。
他纳闷儿了。
武汉封城锁区多天,街上别说车了,连一条狗都稀罕的很,怎么会多了这么多车?
他还没想明白这件事,车就停在门口,不偏不倚正对着方舱大门。他狐疑走出来,见到车里下来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光头,圆脸,大约一米八的个头,头戴墨镜,脸上挂着口罩松松垮垮,耳郭上吊儿郎当地别着一根烟,一见到陈功,推起墨镜来了劲儿。
陈功也认出他来。
这就是几天前,在郊区见到的的哥。
的哥刚想给陈功一个拥抱,后者板着脸把他推开,神情严肃的训斥起来:
“口罩戴好。”
的哥愣了愣,脸上多了一丝困窘,赶紧扶正了口罩,老老实实道个歉,这才说:“我没留神。”
陈功刚要问他们到底来干嘛,这的哥倒是自顾自解释起来:“没想到在这见到您。”
他吐着一口老汉口的地道汉腔,说:“来,拐子伙计们,卸货。”
他一声令下,几名的哥纷纷下车,把后座大包小包的几大箱物资从车上拖拽下来,一摞摞给摆到陈功面前。
“生活日用品。”他一边念叨一边清点:“五百一十二套。活接,这边这边,还有……”
几人手忙脚乱,好半天把几车子货卸下来,才说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市内的几百名的士司机,联合起来搞了一个互帮互助的联合行动,接受的也是政府号召,自发干起了志愿者,成了城市枢纽的运送员。
这件事按理说,还是陈功起的头,自打他小商品的渠道打开,形成了物资配送的新思路。
的哥打趣道:“再搞几天,三通一达要坐不住了,估计说老子抢他生意,哈哈哈。”
陈功也被的哥欢快乐观的态度打动,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寒暄不久,的哥就火急火燎要走。
他说:“不咵了,再说天黑了就,我还有好几家都要送。”
临走前,陈功想起自己离京前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死?”
的哥停住脚,犹豫了一会才说:“怕,是个人都怕。但是老子也想清白了,谁哪个都不出力,最后只能一起倒霉。越来越多的人要是不要命,大家才有活路。”
的哥的话留在陈功心中,身影已经消失在忙碌的街头。
寒冬腊月,陈功心里却起了暖意。
3月初,陈功所在的方舱医院,成功接纳病人总计近上万,诊断疑似病例近千,排查案例和解救的百姓不计其数。
而就在1号当天,这个最大的方舱,休舱了。
陈功见到施工的团队入驻方舱,最后一名病人被搀扶着离开医院的情景,不自觉地留下热泪,脸上莫名感到一股暖流。
离开方舱医院的最后一晚,腿脚不方便的陈奶奶在几个医护人员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大门,一步两回头,好好的,忽然哭了出来。
她树皮样干裂的手掌颤抖着搂住一旁的医护,眼泪涔涔 滚:“我没老公,孩子上班,我家没人了,要不是你们把我收进来,我死都冇有人给我收尸。”
陈功心里触动,一旁的医护人员却待她入真正的子女一般。
一旁的刘大夫抹起眼泪来。陈功有些诧异。
刘大夫是个身高一米九的高大男人,面相很凶,常人叫他“铁石心肠”大夫,不是没有原因。
他注意到陈功的视线,说:“屋里人都笑我铁石心肠,大夫嘛,看惯了生死。但是这几天,还是……还是忍不住眼泪下来——再苦,我们也熬过来——看到这样的情景,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也没法不动容。”
陈功默默点头。
最后一盏灯落下,光影落寞地照了下来,打在卷帘门前,医护人员纷纷回到各驻地医院接岗。
这一天,疫情的拐点出现,仿佛埋在阴云之下的武汉,似乎终于有办法透了一口气。
方舱医院街边,陈功见到年迈的老大夫。他从来沉默寡言,不跟人来往,此时却望着这偌大的体育馆陷入沉思。
见到陈功走近,他忽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中带着气音,说:“我儿子在金银潭医院就职——那天他进病危室的时候跟老子讲:我感染了,我这么潇洒,我这么可爱,老天爷也舍不得收我——多可惜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像是昨天。今天,疫情终于要被我们捱过去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
陈功心里不是滋味,正要去扶老人,这老大夫却一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
陈功这才想起,似乎没怎么见过老大夫休息。这一周他在方舱医院里忙着后勤输送,这老大夫从不拒接任何病人,不知道几晚上没合过眼。
如果陈功没记错的话,这老大夫刚来那天是凌晨四点,一下车过了早就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