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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浓低着脸小口小口地送着菜,仿若方才与他胡.作.非.为的是她,她很是抬不起头来,瞥他一眼也羞赧难当。
    一席便无言,吃罢饭,席泠独自回屋里看书,箫娘见露浓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又引她往西厢吃茶。箫娘让了妆台的椅子与她坐,搬了根杌凳在边上,一行做活计,一行与她说话:“姑娘往我家里来,老太太可晓得?”
    露浓还有些恍惚,摇摇头,“我是闲在家无事做,借故出来的。要叫她老人家晓得了,又是处处提着心,只怕我在外头吃了亏。不好告诉她的,你也要替我瞒着。”
    “晓得,姑娘放心。”
    “方才的墨,你收到哪里去了?”露浓四面看,扇子往她针线篮子上敲,“你拿出来给泠官人用去啊,放着仔细受潮。”
    箫娘领会意思,只好把匣子拿出来,引着她往正屋里去,将匣子搁在席泠面前的炕桌上,“喏,小姐贺你高升的礼,还不谢人家?”
    席泠搁下书,抽了盖瞧一眼,不见大欢喜,也不起身,就在榻上向露浓拱手,“多谢小姐厚礼。”转头又向箫娘笑,“人家都送了礼贺我,怎么不见你的礼?”
    箫娘搀露浓在这面榻上坐,迎头剜他一眼,“你还要我的礼?我哪里来的钱?我就那几个钱你还惦记着,噢,难不成我见天伺候你,还背下债了?”
    她扭头去哪里抓了些瓜子胡桃,省事的用绢子兜着,搁在炕桌上请露浓吃。露浓发现,席泠的眼总跟着她在屋子里转,有些刻意,终于又转回榻前,佻达的眼斜挑着,“是我欠你的,总行?”
    两个人说话有些过分含混暧.昧,露浓有些品咂出来席泠的意思,拿手搡了箫娘的手一下,调侃道:“你们是一家,还你呀我的分得这样清楚。快来,我让你坐。”
    “姑娘坐,我站一站。”箫娘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这个局面太吊诡,她有些无措,恨不得她赶紧走。
    真格是巧了,露浓不依,非来拽她,手上口里搡来让去,心里却忍不住的,也想把她赶出去。可赶到哪里去?这里是她的家,最终要走的是她自己。
    到了连丫头也使眼色催促,不得不走的时候,露浓心里一霎黯然,依依起身,侃侃道别。
    这与席泠想要的结果是相差甚远的,他还是不够了解女人。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女人,在痛里练就韧性,残酷对她,似月亮的缺口,是一个晦暗的诱.惑。
    他此刻发现了,愈发不愿起身,口里只说一句:“小姐慢去。”又接着翻他的书。
    只得箫娘将露浓送出院门,搀上软轿。露浓撩着帘子与她道别,起轿时歪着眼看墙头的杏树,结满了半熟的果子,黄澄澄的像一只只小灯笼,为她指引。
    这天晚上,露浓枕上辗转,迟迟难眠。好容易睡着,梦见席泠一则屹然的侧影坐在她的床沿,用他那双不耐烦的、泄露着情.慾的眼,像看箫娘一般,佻达地睨她。仿佛她成了他目下的猎物。
    但她私自原谅了他的“失礼”与“霪心”,甚至连他白天伤了她的心也原谅了,心甘情愿受他的“亏待”。
    反正不论如何“轻.贱”,都是梦里的事情。
    遗憾几回画眉间,春.梦已无痕悄逝。甫入五月,太阳晒得眼睛也睁不开,屋里满盆的冰也无济于事,稍稍一动,仍旧一身汗。
    箫娘在杏树底下眯着眼,挽着筐,举着杆绞一颗颗熟透的杏。那竹竿左右动一动,便摇下簌簌落叶。不防没绞稳,杏砸下来,她阖眼缩脖子,认命地等着受灾。
    谁知灾又未至,席泠未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接住了兜头砸下来的杏。
    她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笑,就发现院门里递嬗进来一班人,有男有女的。席泠朝他们指一指,“只要收拾穿戴书本一列的东西就行了,装箱抬到那头去。”
    一班人唯唯诺诺地应承,箫娘正发蒙,席泠撩袍落在石案后,朝她轻指,“这是太太,从今后家里是她做主。”
    男男女女地忙作揖福身,一片唱喏,“见过太太。”
    席泠朝他们淡然地挥挥手,众人便分散往屋里,旋即叮叮咣咣的一阵响。箫娘惊回神,抱着高高的竹竿,待要问,倏闻身后震天地“咣”一声!唬得她“啊”地喊一声。
    再睁眼,满院皆是飞尘,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清。席泠抱着她,把漫天的尘土扇一扇。逐渐清晰了,才瞧见是东墙坍塌,几个男人在那头轮着锤。
    箫娘忙从他怀里跳出来,满目骇异,“这是做什么?”
    “走,瞧瞧咱们的新宅子去。”席泠拉着她,踩过满地的钻石,打墙窟窿里钻到陶家府宅。
    后门上的小院还是原样,走出月洞门,踅出照壁,便是曲折小道,两边是几间下人住的屋舍,小道尽头是一处梅瓶形的垂花门,穿过去便视野开阔。各处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槐高柳间,青瓦参差,粉壁半藏,熏风掠带荷香,吹得沁人心脾。
    席泠牵着箫娘由右面的绿竹夹道蜿蜒进去,走到一条曲折长廊,廊上处处漏窗,前头月亮门绕出,走几步便一片绿池,架着座九曲桥。桥那头又是羊肠小径,不算长,尽头便是两扇绿门,门上石刻的小匾,绿漆描边,题的是“望露”二字。
    推门而入,一片小小竹海,蔚蓝的天在竹影间被切割成碎片,像未经雕琢的蓝宝石,原始得没规则的美。
    清凉的风在林间萦绊,上渡竹海,三面屋舍合抱,连着一条长廊,四五个丫头在廊下穿梭。正屋廊庑下立着一则背影,正四面指挥,“这对瓶摆在那里,这幅画挂在卧房里,嗳对。这褥垫铺在榻上去,嗳摆正呀!麻利些好吧?”
    箫娘一听这声音,满心欢喜,跳出席泠的手,“晴芳!死人!”
    那厢一扭头,果不其然是晴芳,穿着水绿软缎长衫,素白百褶罗群,打着扇捉裙奔下廊来挽她,“你快进去瞧瞧如不如意,趁着这会陈列东西,哪里不好就好调换!”
    箫娘一时惊得不晓得拣哪头问,扭头望席泠。席泠淡挑眉峰,朝屋里递递下巴,“咱们住这处院子,你瞧瞧去。”
    箫娘如在梦中,两只眼恨不得八面看,看着看着,什么也不顾,笑着奔跳到席泠身上,腿挂在他两边,把他脖子死死吊住,“你把这园子买下来了?!”
    席泠慌忙托着她,“你不是喜欢?况且这是我家的祖产。”
    “真买啦?”
    “这还有假?”
    她又跳下来,转背拉着晴芳往屋里跑进去,偌大间屋子,湘帘重影,绮窗杲杲。左边帘下隔着一间小小厅室,掩映屏风,踅过屏风,对面墙架子上陈列着各色茶器,上面墙下是榻,下面窗户底下是一套椅几,几上一个白瓷缸,养着杏黄碗莲,游着三尾金鱼。
    又踅出屏风往左边,帘掩着饭厅,四面墙角高几上搁着几盆兰花,上头香案上搁着一把琴,墙上挂着几幅字,再则就是一张方桌。
    箫娘把屋子转完,晴芳忙在廊下叫来几个丫头,说名字给箫娘听。叫的什么素心雅琴之类,晴芳仰着下颌,“我给起的,好不好听?”
    箫娘一个没记住,又不好拂她的脸面,笑嘻嘻点头,“回头再认吧,我一时也记不住,回头到跟前多打照面,我就能记得了。”
    几个十五六的小丫头缩着肩抿着嘴笑,往她面前福身,称她,“太太记不住,随便叫个什么都成,我们晓得答应。”
    “好好好,你们先忙去吧。”
    箫娘笑得合不拢嘴,望着小丫头们退出去,正在门首撞见进来的席泠,个个退了一步福身,喊了声“老爷”,脸红腮粉地低着脸绕身出去。
    席泠迎面过来,穿着竹青的直身,系着绦带,清清爽爽地束着髻,剪着条胳膊恬淡地笑,“好不好?”
    箫娘简直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恍恍惚惚的还似身在梦中,一面环顾一面撞到他怀里去,偷着拿眼看那微动的帘影,“咱们真住这里呀?我怎么觉得像做梦一样呢?”
    “你这梦做得不错,”席泠环住她,歪着脸逗她,“这么个富贵梦里,还能有我,也不算只惦记着钱。”
    箫娘噗嗤一乐,脸埋在他衣裳里,嗯.嗯地哼.着,闷闷的,像是半笑半哭。别说席泠,就连她自己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哭是笑。好像她深处海岸,巨大的幸福一夕拍来,她惊着叫着笑着,踩着绵绵的细砂,方寸大乱。
    第67章 归路难 (七)
    新宅子打从买下那天起, 席泠就差人收拾着,等搬过来,也不过是花个两三日调停东西摆放。
    他们住在处叫“望露”的院子里, 东边的两间屋子给上夜的丫头住着,西厢是他们的卧房, 与正屋不通。箫娘花了半日收拾卧房, 门右边月洞罩屏隔着床和圆案,窗户底下一张榻。左边花罩屏里搁着一张宽宽的书案,满墙的书,给席泠素日写字使用。
    箫娘吩咐管家买了些好的笔墨纸张进来。管家就是晴芳的男人,自赎了这两口进来, 晴芳管着后头的一应琐事,她男人管着外头一干事物。
    再有他男人有个兄弟, 叫季连的,箫娘想着安插给席泠做小厮。席泠却道:“我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要个人跟进跟出。”
    “你总要个人赶车吧?”箫娘翻着眼皮, 一心要安插,“况且你在外头有个什么事,也有人往家给我传话啊。”
    席泠不再推脱, 此事便混过去。因晴芳男人识字, 笔墨方面大约是懂一些, 箫娘便使他买了些上好的文房之物。其中一个洮河砚, 竹青的颜色,边上雕刻浪纹。
    她捧给席泠瞧,“听说是名砚, 我也不懂, 一定是好用的。”
    席泠略看一眼, 搁在案上, “什么都使得,这些东西怎么都是用,也不见得用了这些好东西,就能成个能人,写出精妙绝伦的文章来。胸中有学问,不在这些东西上头,我不挑剔。”
    “那哪成?”箫娘追在他背后,一径往右边榻上坐,“上回虞露浓到咱们家去,瞧见你那些文房使用的东西,话里还替你抱屈起来。好似我只顾自家吃穿要好的,不管你,随你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哼,我又不懂这些,哪里晓得个好坏?”
    一席话说得又是瘪嘴又是翻眼的,簌簌摇着扇,喁喁不休,“从前家里不好过,这些东西又费钱,倒罢了。如今咱们又不是用不起,你做什么不用好的?就要用!”
    席泠推开窗,廊中间那块空着的地方被苍藓碧痕覆盖,满地密匝的竹荫,如在山野清凉。他背倚窗台,风拂散了他鬓角一缕细碎的发,隽逸地飘摇着。
    这时衙内刚归家,换了补服,松松地系着墨绿的道袍,斜映着那片竹林,像个野游的仙人,沉敛悠远,“不是钱的事,我一向不讲究这些,能使用就成了。你若喜欢,随你去买吧。”
    话说到这里,箫娘向窗外斜飞一眼,望着对面廊下扎堆说话的丫头,她们叽叽喳喳的,显得这屋里格外静。她望着她们,偶然察觉,她们也在偷么往这窗户里看。
    也不是头一遭了,这些十四五六岁的丫头正值个芳心蠢动的年纪,时时避着箫娘,把席泠望着。
    箫娘心里有些不自在,说话也不耐烦,把扇松松地坠在指间,“我才不喜欢,我又不懂这些。只是虞露浓,生怕我亏待了你似的。我倒好笑了,巴巴跑到我家里,暗里抱怨起我亏待了我的男人!就算我亏待了我的男人,跟她什么相干?”
    席泠无声地笑,伸出手要拉她到怀里,“谁的男人?”
    她顾及外头那些半大的姑娘,高傲地抬着下颌,“我不,热得很。”
    他抓住她的腕子狠掣一把,箫娘惊叫一声,只怕跌在炕桌上,谁知又被他托着腰,稳稳抱了过去,“你愈发矜贵起来了。你生她的气,与我什么相干,怎么就刁难起我来?你方才讲谁的男人?”
    “她是为你抱不平呢!”箫娘趁势用扇拍在他胸膛上,有些羞,回避着“谁的男人”这一话题。可暗里撅着嘴,细细看他。
    他生得很白,两边的轮廓像一把利刀斜斜地朝下削去,到下颌角,刀钝了,有明显的棱,刀一斜,又狠狠劈下去。高高的鼻梁连着眉骨,浓而不乱的眉毛下陷进去一对眼窝,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黑白森严的脸上只有嘴巴上有浅浅的檀色。
    箫娘想,刻他的时候,神仙必定硬着心肠,把他削出一种严酷的凛然。后来神仙又不忍心,赐予他唇上那一点颜色,使他的冷峻似罩上了一层雾,多了点迷幻的柔美。
    “看你男人什么呢?”他歪着眼,目光轻浮,瞳孔里的一点亮光,似针尖,戳在人心里,必定见血。
    箫娘坐在他搁平的那条腿上,他喜欢这么抱她,像抱个孩子似的。箫娘抱着膝盖,垂下眼看她干干净净的绣鞋尖,“你往后官做大了,到了皇帝老爷跟前,叫他的闺女瞧上了怎么办?那时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
    “皇上就两位公主,已经嫁了人了。”席泠扶着她弯曲的背,无所谓地笑了笑,“况且我没那么好,只是你看我好。”
    “谁说的?”箫娘扬起眼要替他辩白。可忽然又怕他得意,又急转了个白眼,“倒也是,你也没那么好,别猖狂!”
    席泠笑叹,“我从没说过我好。”他仰枕在窗台,阖着眼,廊尽头的竹影落一点在他的眼皮上,额线外,是地上的斑驳绿荫,像一张绿色的薄衾朝他盖下来。他摸了她袖管子里的手绢,盖在脸上,隔了一会,似乎睡着了。
    屋里炉篆微醺,帘影轻盈,箫娘也不去吵他。对面廊下那几个丫头,眼往这里睇得更勤,她们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席泠?
    箫娘缩在他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上,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这时节整个南京城潮气重,闷热,人人身上都黏着汗。好在富贵人家时时洗澡,身上自然干爽。
    可席泠爱出汗,汗黏在他皮肤上,风一吹,把他吹凉。不怪箫娘贴着他也不觉热,除了他的皮肤,他不爱说话,不浮躁,不吵闹,贴着他人心也跟着静怡许多。
    偶然他又蹦出一句话,手摸着她的腰,“你瘦了些。”
    箫娘探起头,“你没睡着啊?”帕子底下他到底睁没睁眼,不知道,反正是又不讲话了。箫娘剜他高仰的下颌一眼,“天气热了,我总要瘦的。我晓得,你们男人喜欢丰腴些的女人。”
    他哼着笑了两声,流淌着一缕情.慾。丰腴些,看着饱.满,像片润的土地,摸上去,是黄昏里浓厚的苔藓,带着夜露,丰厚绵.软,好像埋什么进去,都是紧.实安全的。
    他说:“你瞧着瘦,骨头却小,也是软.的。”
    说得箫娘羞着打他两下,又侧偎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举着扇,透过细细的绢纱朦朦胧胧地瞧她的新房间。
    门对着的香案上供着花瓶,插着几枝素心兰,白白的花参差不齐,似待飞的仙鹤,暂歇在浓绿的山间。屋里的光线在草绿的绢丝扇后头,整个黯淡了一层,暗得好像没那么热了。但鎏金铜盆里的冰却在迅速的消融,从棱角分明融成了圆润光秃的形状。
    镂雕的罩屏后头忽然钻出个人影,唬得箫娘连滚带爬由席泠腿上下来。抬眼看,是新买的丫头,伶伶俐俐地模样,在跟前福身,“老爷太太,吃饭了。”
    箫娘将席泠的手臂摇一摇,“别睡了,吃午饭了。”
    园子里买了厨子使唤,从此后不必箫娘与柴米油盐打转。她有些不适应,心里也有些空,果然是享不了福的命。她朝窗外瞧,丫头们还在进进出出的摆饭,还不急,她先认认跟前的丫头,“你是叫什么来着?”
    “回太太,叫素心。”
    这素心也是这回南京城里被罢的官员家里的奴婢,好巧不巧,云侍郎家出来的,大户人家的丫头,很是懂规矩。箫娘上下看她,纤细的腰身,粉荷一样的腮,水汪汪的眼睛,梳着蓬松的头,格外风流。因问她:“你几岁了?”
    “十六。”暗暗地,素心低垂的眼瞥了席泠一眼。见他揭了脸上的帕子,仰正了身。她又把脸稍稍抬起两寸,望着箫娘,“今年整十六。”
    “噢,有什么家人没有?”
    “父母健在,有一位哥哥,胡混着。”
    “那阖家是靠你度日了?”箫娘点点头,抱着双膝,“怪不容易的,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是给人做丫头。说起来比你还不如呢,专管的是门内外传递东西的活计,成日奔进奔出的,倘或递错一句半句话,就要挨主家的打骂。”
    素心听见,乍惊后只剩了满心的羡慕。人家做丫头,做成了个府丞太太,这像个梦,引人遐想畅望。她腼腆地笑一笑,“太太好福气,不像我们似的,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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